第十四章 病走胆边猖
月还在天的西头,没挪动几步,而我已经睡不着了。
总算有一会儿的踏实觉,可也仅限于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吃得太饱,还是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我半夜这一起来,便再也没能睡下。
子珀和子湛的厨艺不错,食物里除了米饭,都是我没吃过的,味道都不错;子湛做的有些粘人,而子珀做的有些清淡,但这些在饭菜上居然都可以不是缺点。
我在屋子的二楼,其实是一层半的阁楼。木构的房屋散着木头的香气,说是诊所,其实就是普通住宅。二楼的露台对着江水和江上礁石,这是一处湾头,内陷的陆基给了江水宛转的余地,在此处留了一份安宁,同样多生了些沉默。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感受着江心月的夜,感受着江心之上亲切的习惯,月人布置起自己的生活来,和我们那里的习惯真像,可独独不是地球。
我看着江上柔波,涌入我眼帘的,却是吐着鲜血、死在我面前的那个不明人士。他的脸当时已被疼痛模糊扭曲,伴着绝望,和着鲜血,狰狞的死神已经站在他的背后,他却执着往我身上扑,抓着抓不到的我的手臂。我觉得他那时就有话要告诉我,可他已经说不出了;所以他此刻出现在我心里、面前,是不是想说出没说的话。
我入狱,是因为硬闯月岛,还是因为那个某某人?在我晕倒之时,嬴湛还有时间把匕首塞到我的衣服里,那她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及,我本人对逃狱始终不安,我从未做过这类事,我就这么离开,会有什么后果?纵然有两位月人的庇护,也留在堪称江心月最安全的岛屿上,可那建立在死寂上的监狱和它之中的阴霾,压迫着我,让我放不下此事。纵然远离了监狱,我心依然被它恫吓、圈禁,这或许是江心月简陋监狱的复杂作用。
有太多疑问,被自己时不时的昏厥耽搁。身体自伏明山一摔之后每况愈下,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或许我等不到回地球,也等不到解开我的疑惑。
“姚远,身体还没好全,你不要乱走!”
我听到房间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正背对着它,看不到是谁来了。我懒得回头,那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埋怨,这种抱怨式的担心,只可能来自医生;这儿除了我和子珀,还住着三个医生,子湛和她的两个学生,而这个点能来探望的,只有熟人。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头也不回地,这样问她。醒着时,我不觉自己身体有任何问题,至少身体还能支撑自己的行为,让行为跟得上想法,这样就够了;可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的趋势,让我担心。
“不知道。”
“作为医生,这么坦白不好吧。”
“以你的情况,实话实说更好。你是地球人,我只能试着调整治疗方案,来帮助你恢复;从医学上看,你的身体和风族没有不同,可我平时对付风族顽疾的办法,在你身上作用缓慢;但是你的身体又能完全适应江心月的环境,你和我们没道理有很大的差别,而你说的地球环境可能十分接近风族人的聚居地。”子湛到我身边坐下,想了好久才说,“子怀给了我另一个方案,送你回平安地球。”
“离开江心月,取道他处。”这事子怀说过,那时子湛跟着子珀做饭,没听到我俩的谈话。
“可我没告诉他,皇帝的事。”
“你千万要忘记这事儿,我本来就不是。”我斩钉截铁,就怕风族人多想而误会。
“好,好——”子湛像是在安抚病人的情绪,“我提这事是想说,风族虽然分散,但它一直以来有个核心区,那里很古老,是风族最早的驻足之处,也藏着风最多的秘密和最大的力量。因为它的特殊,目前也是暮王压境之下最安全的地方,是你回地球最理想的渡头,名叫‘天牧之野’。”
“天牧之野?”我手比划着,同她确认那四个字。这对我来说,比自己的名字还要重要,回去就看它了。
“在目前的江心月上,去哪儿都不方便。就如空中高悬的月亮,一个月总有那么多天如约而至的它对人世了如指掌,可它始终高悬,无法接近人世;江心月如今,就是这个处境。但去风族之地,总比去个陌生地界方便,天牧之野是其中最好的选择。子怀就为了这事,今晚去找子华了。”
“你对子怀是个什么态度?”我很不解。
我很感谢这俩师兄妹对我的帮助,可之前子湛还对子怀有所保留,选择找子华而非子怀,这样微妙的芥蒂让我在意。
“子怀——当然,他是我师兄,曾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嬴冉,我同他天天在一起学习、生活,就好像亲兄妹一般。你也可以理解为‘青梅竹马’,他也就比我大了两岁。可是——”
当然,这种时候一般都会有个“可是”。
“子怀在风族人中小有名气,因为医术,因为奇怪的性格,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作为。”
“莫名其妙?”我听得云里雾里。
“简单来说,此人的立场不明,他和暮王也有联系;我以为他只是以医生的立场去看待所有生命,无论是暮王,还是风族的其他人,但外界对他的想法并非如此简单,加之子怀有些恃才傲物,性格上冷而孤僻,外界的传言就更多了。而我,出于对他的理解,选择相信他本人;他的冷是江心月的特质,非他一人,他对暮王的态度可能只出于医生的仁心,倒是不孤僻,只是外界对他不甚了解。可能,他对未来之泪联盟不屑而不配合的态度,促成外界纷纷乱乱的传言,但我以为,这是因他家里早年的变故、对子华的矛盾而生。他是个不在意外界传言的人,有些我行我素,而从不为自己辩解,因辩无可辩;奈何他医术甚佳,在我辈之上,人们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她给自己留了个余地,“我只了解小时候的他的心性,最多也就到十几岁的少年时光,之后他变了多少,我不甚了解;可我更愿意相信,那个时候的他是本真的自己。
她的话里话外,都在为子怀辩护。然而,我听得出来,但凡她个人有所辩护的,都是外界对子怀所质疑的。如今,风族天下纷乱,不拒绝为暮王做事的子怀就更招人怀疑了;暮王,在其他风族人眼里,可是对立面、黑暗面的存在。
“不过,那个时候的他性格上便有些孤独。”她突然笑出了声,似是过去藏着什么好玩的事被她翻出来了。
“那他还去找子华?”
出于要留命回地球的迫切要求,我没空思考子怀的立场和江心月的处境之间的矛盾,反而觉得子怀和暮王的关系,似乎能帮我一把。
“毕竟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子华子怀再有矛盾,见面说上话,提个与他自己、与暮王无关的要求,还是可以的。而且你出江心月最稳妥的办法,就只有找子华,这事入狱前我就跟你说过。”她抬头,朝月亮叹了口气,“子华自从成了未来之泪首领,行踪诡秘,行为深不可测,就让子怀试试吧。”
“监狱是怎么回事?入狱前后这一系列事情,我就没想通过。”我开始质问。我好赖也是个外宾,怎就这么被你们耍来耍去。
“事情很复杂,复杂到我都不清楚详情。总之,当时我也在监狱,江心月女子监狱,做了点引起别人注意的事,然后就被子华知道了。她虽没露面,但将我的下落告诉了前来找我的子怀,我见到子怀后,说了你的事,我们俩正想来救你,你就自己逃狱了。”她突然用戏谑的口吻,“你能耐大了,还敢逃狱。这太古月影是世上最锋利的刃,如月影一般薄而尖锐,砍金属就如切薄片一般,又是在江心月、用月地的矿打造的,才有‘月影’这名号。因为从打造一开始就是给女生使用的,它轻便,不需要用上太多力气,而你不知道,可能是力量用大了,挥动月影带来的冲击波直接把监狱的外墙击碎。这监狱是建在月岛附近的江底,平时靠动力系统缓解江水的压力,你用月影一击,监狱的外墙破了一块,江水涌入,所以你就成了那副德行——”
话还没说完,她忍不住笑意,大笑起来,全然不顾在一旁尴尬的我。她揶揄的,应该是我淹水之后被晾到礁石上的狼狈样子;当时的场面,指不定有多惨烈。
我不知这月影这么厉害,当时还是双手握刀。
“用把匕首,还能搞出冲击波来?”
“月影可以。它不是单纯的匕首,当然,这也归功于江心月的矿好。”
或许是江心月有着什么地球上没有的特殊物质吧,我打起了地球和江心月建立长期贸易的主意,不过在我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这种主意也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
“神医,你这么嘲笑一个病人,真的好吗?”
她捂着嘴,想让笑停下;我都没弄明白,当时昏迷的我就这么招人笑吗?
“好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和子怀商量后,给你开点药。治疗的事,我只给你最基本的处理,你的外伤、多出的骨折我都帮你处理好了,但它们引起的继发症候,和你的身体在适应江心月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就是那个不明原因的昏厥,我只能找最好的大夫帮你,我无能为力。而目前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我是说医生,你们有‘大夫’这个词吗?”
我点了点头。
“真奇怪,地球和风族文化如此接近的吗?可是,宇宙地图上所载的每一个风族人聚居区,我都了解过,就没有地球——你给我描述的那颗星球和它所处空间,不是风族人的势力范围,连暮王也没有触及……”
地球还真是微不足道,叱咤全宇宙、横跨多个时空的风族都对地球空间不屑一顾。总不能由着外人臆测地球,纵然她只是因为不了解而凭经验在猜,我示意她继续谈我的治疗。
“子怀说,子华再配合,你运气再好,回地球的事一定还要等一段日子。他让我带你了解江心月,于是——”她卖起关子,“早点睡,明天还有好事。”
好事?月人的鬼话,我不知自己能信百分之几。
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差点忘了,我上来本是提醒你,不要在晚上乱走,虽然月岛很安全,但这个季节晚上骤降的气温对你不利,也是我治疗上的麻烦。”她赶我回屋。
“你到底是怎么治疗的?还知道我走出来了?”楼上便就这么一间房间,她在一楼应该看不到我在做些什么。
“夜晚,休息的身体是绝佳的治疗时机。不过,遇到了你,我的治疗思路可能要改一改。我能看到你在干什么,晚上对病人的监控可不能松懈。”
“哪儿有监控?”我还以为她说的是我们那儿有的那种监控摄像头,忙回头看往玻璃门相隔的房间,以为能看出点什么。
奈何,高度发达的江心月,怎么会用地球人的小把戏?
“我自有办法,就像你在我家的那晚一样,我不需要靠近,不需要知道你具体在干什么,但我能了解你身体的变化,这些数据很重要。”
“你说得也太飘渺了,唯心在我这儿可立不住脚。”
“这绝不是唯心,是江心月老嬴家的绝学。”这位提到老嬴家的语气、可比正宗巫师子珀说的话玄乎多了。
她的绝学我没兴趣,别影响我就好;我受不了身边多双眼睛的情况,盯着自己,毫无隐私。江心月夜舍不得点一盏明亮些的灯,我把她送回楼下房间。隔壁住着子珀,房门没关,看得到他睡得安稳。这老人家,
这次,我看清了墙上的钟,它就在我头上;它也有12个刻度,有三根指针。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生病。我很久没听到被人对我说这个词了,困在异时空的风族世界,身心俱疲。
我拖着脚步,沉重的,直到倒在床上。这一次我倒是沉沉睡去了,可当我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还不如不睡这一觉。
自我接触到风族人,就不敢做梦了。这次,我梦到了惨死的人。
是他,倒在我面前的那位。他左脸有道浅浅的疤,那天夜里我倒是没看那么仔细。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矮些;浓眉大眼的,倒是很精神。但出现在我梦里的他,是个死亡后的状态,可能是所谓灵魂,也可能是冤魂。
“你叫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