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生独彷徨
梦是会醒的。我被七点的闹钟吵醒,算了算上班时间,想着自己应该还能睡十分钟,手又缩进被子里。
我第一次对闹钟如此感激涕零,是它将我从可怕的梦里唤醒。还是踏实的生活好。
我,姚远,二十二岁,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我本来读的是金融,曾经差点去卖房子,最后还是选择当了记者,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本地报社肯收我。听上去我没什么大目标,事实上确实如此,我最大的理想便是当一个宅男,有很多住宅的男子;成日里,除了收房租,就是躲在九十平设施齐全的小房子里,宅着。没钱没才没地位,但我稳得一批不知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
哦,我有女朋友,徐林。我看到她发来的短信,便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租住在我家楼上,早上一起去上班。楼上那是我哥的房子,我哥,姚长安,比我大八岁,常年不在家;我承认,他比我优秀,只是太优秀的人总顾不着自己,连他亲弟一年间也见不着几次面。
哦,我还会踢球,还能做油炸丸子的动作,曾也是高中校队的中场,即使我的高中校队连区级比赛都没什么好名次。这不,我昨晚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单位要组织足球队,我还没回;才二十二岁,我便觉得踢不动了。
还不如读书的时候,现在我一睁眼便是一堆琐碎杂事,爱好夹杂着疲惫,可我还是要朝着拼事业的方向努力去做每一天琐碎的工作。这俩天估计是工作太累,闭眼也睡不好,还做那么古怪的梦。最近领导要我去采访一个老村长,他所在的“伏明村”背靠这座城西北面的山脉“天溪山”,专门做茶叶,连带后期开发的旅游品牌,集体资产有近十亿,而这个辉煌的开创者便是要去采访的那位。那个叫“抒衡”的老爷子脾气古怪,好几个同事都没搞定,然后如此棘手的事情就交到了才入职小半年的新人我的手中。
我瞥了眼手机里抒衡的资料,不知如何叹气才能表达我的无可奈何。
起来吧,起来吧——每天早上,我的内心都要如此预演,才能起来。
今天的天气不对,明明是初春,天却阴沉沉的,还很闷,墙上渗着些水珠,让气氛更为阴森。
“这是什么?”我吓了一跳,刚刚我枕边有东西的吗?
我的手探到枕头边,那是奇怪的触感——一块玉,和一块黄布。我记得它们,那种明黄色的布是梦里的皇帝诏书,而那块纯白的玉是我动身前侍女塞到我腰带里的。
“梦是真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怪异的梦确实没让我少根头发,反而多了两个东西。
这玉通体透明,毫无瑕疵,看上去很值钱;其上有奇怪而复杂的刻纹,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图形。但是比起我梦境里的那块,它从一个浑圆的玉块变成了中空的玉璧,这样子就差很多了。而那块黄布上没有字,这和梦里大臣对着它读大半天的情形也不一样。
拿着黄布的我的手甚至有些颤抖,门窗紧闭的空间竟被我觉察出了寒风瑟瑟之感,昨夜的怪离之梦正伸手探入我的现实里,而我毫无办法。
我忙问徐林,“你昨晚来过我房间?”我知道应该不是她,就算她来过,也不会放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声不吭就走,可万一是呢?她有这里的钥匙,除了我哥,也只有她能悄悄进这间屋子了。
“忙死了,去你那里干嘛?”
她一向这样的语气,此刻却让我觉得亲切。她是正常的,而我不是。
“我过来。”我慌了,现在只想见到正常人。
我回头看着枕边的奇怪玩意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接了徐林,一起上班。她是个地理老师,在我的高中学校,学校和我的报社在同一条路上,不过这路很长,两地并不算近。
在这座城的城中,临河而建了几幢楼,开发商取了一个“天宸”的名字,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口气太大了。我的父母曾在那里买了上下两层两套房子,留给我们哥俩,另外他们在与这里一街之隔的长丰路上有一幢三层小楼,那里藏着我的童年时光;长丰路的北面,还有一条与之平行的和丰路,那里是我工作的地方,再往北的安丰路上有我的大学。长丰、和丰、安丰,加上现在住着的永丰,大概是我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人生的覆盖范围。大概如此。
这几个路名是这座城自古有之的,有些是从地名改的路名,有的则是本来就叫这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带“丰”,足以见之当地政府对“丰饶”的渴望和人们对“丰收”的期待,如今这一片确实热闹,热闹得连我这样的土著都不习惯。
我现在正逐一开过这几条路,试图寻一些人类世界的气息。至少阳光照临是真的,徐林的声音是真的,还有一次遇到红灯便次次都是红灯的倒霉事也是真的。
“这是什么?”徐林看到了我搁在车里的黄布,里面包着那块玉璧。是放在后座的,可颜色太亮了,她一回头便发现了。
“额……没事。”我不好说什么,说了她也不会信。总不至于对她说,那是梦给我的东西,好像是我当皇帝的信物——这话没人信,纵然似乎是实情。
“蒙蒙,你知道哪个皇帝用过’天元’的年号吗?”倒也不是为了岔开话题,我只记得梦里提到过这个年号,是“我”的年号。
“蒙蒙”是徐林的小名,不过她不喜欢;我以前喜欢用这个名字逗她,久而之久她习惯这么被我称呼,倒不稀奇了。
“北元。”
“北元?”我对这个朝代一无所知。
“我也不了解,现查的。”她似乎没兴趣,只说,“老哥,你绕远路了。”
“还早。”
确实还早,不过我一般不绕路,今天是想去原来住的房子看看,好久没回去了。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此后我便过着漂泊的日子。倒也不是生活漂泊,而是心理上。
父母去世后,我和长安由姑姑照顾。姑姑也是常年在外的人,而长安是个天才,上大学早,也不着家。家里房子大,没有打理,姑姑在的时候,我便住在家里;她不在,我就住校,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日子。姑姑一人独居,待我们哥俩如自己的孩子;长安自小懂事,能照顾到的便照顾我,自己照顾不到的,那么钱也要照顾到——这样听上去,我倒也不缺爱,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孤独的人或许生来孤独,无论用多少爱浇灌,当他对着阴冷夜月,孤独的本性就会吞噬一切理性,然后开始沉沦、自暴自弃。——我或许就是这样的人,直到大学里遇到徐林;我和她是高中同学,不过大学才在一起。她的性格倒也不拘小节,和妈妈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可我还是从她那儿感受到了安定;一叶浮萍歇到了浮木上,那也是安定。
我不奢求什么,就好像我从可怖的梦里逃出来,听听她的声音,就能安心些。
“家到了。”她提醒我。
徐林知道我家在哪儿,不过她不会跟我主动提及那里,她知道我避讳的事。
“嗯,我今天突然想来看看。”
“因为后面那块黄布?”她的敏锐直觉让我害怕。这人不止一次的在生活中显露出这种可怕而精准的直觉来,有时这种直觉帮了我,而有时就让我狼狈,譬如现在这情状。
“我一会儿就把它扔了。”我装作云淡风轻。
其实我不知要如何处理这两样东西,我甚至想过是否充足的光照就能把这俩处理掉——小说里都这么写,阴间的东西不能暴露在阳光下。可是,小说是骗我的吧。它们正完好地躺在后座上,似乎它们才是统治我精神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