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十七年前
雪，鹅毛般纷纷扬扬洒落的大雪……
这场雪，下在戌辰年十二月初七。下在九州南地的晋国中境。下在一座唤作石下郡的小城之中。
这年的天很寒，冬天来得早，到了深冬天气也比往年更加冷。
君若竹是随师父君行易在日渐西斜的傍晚才进城的，因着天寒，如今城中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
不过，也许是他们二人对比寻常百姓来说有些与众不同，即便这街上行人不多，可跟他们插肩而过有过照面的，都会向他们投去看神经病似的目光。
倒也怨不得这些百姓这么看他们，只因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下，他们师徒俩还是穿着一身素薄的道袍，与那些把冬衣紧紧裹在身上的百姓全然不同。
这么冷的天，穿成这个鬼样子。可不就是神经病吗？
君若竹也很是抱怨。他才跟了他师父两年多，虽说武功修习已有所小成，但终究内力薄弱，而仅凭这微薄的内力，去抗衡这彻骨的寒冻，对于他来说，简直是种酷刑。
可君行易说，这么做对他的武功修行有大助益，那还能有什么办法，硬抗着呗！君若竹看着前头步伐轻快的君行易，赶紧紧了紧包裹，踉踉跄跄地跑着追赶上去。
可他总觉得，现在自己的全身上下都要被冻僵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后，再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发黑。
不行，不能晕！
君若竹狠狠摇了摇头，想要清醒清醒。突然，他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而下一瞬，寒风便完全隔绝了身体，一阵微弱的暖意覆盖了上来。
挥着手把盖在头上的东西拉扯下来一看，是平日君行易惯披的大氅。他抬头看向自家师父，只见君行易正在给背上的包裹打结重新背回身后。
“师父，徒儿还撑得住的。”君若竹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赌气。
君行易这是不相信他能够撑到他们找到落脚的地方吗？
只见身前的君行易听了他的话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不愤的样子，无奈地柔柔一笑，还走过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师父，”君若竹一把拨开了君行易的手，“我已经八岁，多了！”还重重地咬了下最后两个字。
“我知道。”君行易答道。
“你知道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捏我的脸啊，我也要面子的。”
“呵，”只听得自家师父轻笑一声，“你个臭小子，你那面子值几个钱啊？脸都冻得跟冰块似的了，还逞强，你不怕晕，我还怕你晕了还得背你去落脚的地呢。乖乖把衣服披着吧，今天，我们住客栈。”
没错，他们师徒俩游历在外，连客栈都住不起！一路上多是风餐露宿！可以偶尔住次客栈，那在君若竹心中已经是极奢侈的行为了。
“客栈？”君若竹听着这两个字猛然睁大了眼睛。“师父你不抠了啊？”
“磕”地一声脆响，君若竹只觉得自己的脑壳一阵巨疼，“哎呦”了一声后，他抬头质问自家师父：“干嘛敲我！”
“嗯，”君行易想了想，“奖励你又怼了师父一次实话，我刚才想了想，既然你觉得师父我抠的话，那干脆，我们今天晚上就随便找个破屋子，破庙什么的……”
绝对不可以！
“别别别别别，师父师父我错了，你一点都不抠门是徒儿嘴快说错话了师父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徒儿计较这些了嘛！”君若竹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连串话不带喘气地急说道。
君行易斜瞥着他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还差不多，走吧！”
看着君行易大步离去，君若竹把身上的大氅一裹，嘴角一弯，快速地跟上了自家师父。
唉，虽然自家师父喜欢时不时折磨一下自己，可他知道，在师父心里，他是一直关心着自己的。
只是有时候，君若竹他自己并不知道，其实自家师父在这世上，去的每一处地方，都不是随便走的，而遇上的每一件事，也都不是碰巧。
十七年前，在石下郡的这个雪夜，虽然寒冷，可家家户户的灯光都是温暖的。因为明日就是腊八，大家都在忙着为过好明日的腊八节做准备。
就是那一夜，君若竹扒在客栈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深巷民户的炊烟灯火，却也看见了与这和乐融融的气氛极不和谐的一幕。
客栈底下的大街上，一位穿着破烂，佝偻着身子的老妪映入了他的眼帘，而她的背上，是一个破烂的竹筐，而那竹筐中装着的，似乎是一个小孩子，那孩子在筐中不哭不吵，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那老妪步履蹒跚，一路走到了他们落脚的客栈的大门前。现在已夜入三更，客栈也早已关门打烊了。
君若竹没有想太多，他只觉得这老妪也是来住客栈的，只是有些疑惑，这个时候来住客栈，会不会太晚了些？
可让君若竹没有想到的是，那老妪只是在客栈大门前停了下来，把竹筐放下，却并未上前扣门。
她似乎又蹲了下来，对着那竹筐捣鼓了许久，而后，她慢慢起身，竟一步步远离了客栈大门，竟有要把竹框中的孩子留下在那里的意思！
难道她要抛弃这个孩子？
君若竹被自己心头的这个念头一惊，整个人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脑海中，居然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在他还没有遇见师父，师父收他为徒之前，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街头乞讨的小乞丐，整日过着饥不饱腹的日子。
而他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叫什么名字，自己从何而来，皆全然不知。还是他的师父让他随了他的姓，还给了他名字，最后还教他识字练武。
他的师父，便是他的再生父母。
可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幸运的。在遇见师父之前，他以往日子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这个孩子，看起来还那么小，也许还不会说话，就这么被自己的家里人给抛弃了……
如果现在，他和他师父不救这个孩子，那这个孩子的将来，会不会也有可能像他曾经那样？
不行，他一定要劝服师父帮忙。
“师父——”
话音还没完呢，就是“磕”的一声脆响。
“哎呦……”
“知道疼啊，”君行易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师父我就在你后面呢，喊那么大声干嘛，要是吵醒了隔壁客人，过来找我要说法，看我不抽你。”
可君若竹此刻却没有闲心思跟他打趣，而是伸手指向窗外客栈大门处，着急说道：“师父师父，你看那里有个小孩儿！”
“嗯，不用你提醒，刚才我也都看见了。”君行易悠悠开口。
“师父，既然我们都看见了，那说明这个小孩儿跟我们有缘分，不如你就发发善心，也救救救救他吧。”
君行易听了他的话一笑：“你怎么就知道这个小孩跟我们有缘分啊？不过啊，你还别说，这小孩儿，的确跟我们有缘分。”
“真的，那师父你的意思是你会救她对吗？”君若竹激动道。
“唉，”君行易深叹了口气，“我们先下去，把她带上来吧。”
……
“居然是个女孩子！长得还这么可爱啊。”
房间里，师徒二人已经把客栈大门外的小孩儿给抱了上来。看着现在依旧躺在床上，安然熟睡，却全然不知从刚才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何事的孩子，君若竹的心有些堵得慌。
他没有关于父母亲人的记忆，自己应也是在很小的时候便被家里人抛弃了，或许那个时候的自己，便与现在的这个小女孩无异。
“师父，”君若竹转头问一旁正在整理竹筐里的东西的君行易，“你说，他亲人为什么不要她？”
听了这句问话的君行易，整理东西的手一顿，想了一会儿才回道：“世道艰难，一个人想要活着，是需要花很大的力气的，如果不是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割舍掉自己的亲情。现在，与其纠结他亲人为什么不要她，倒不如庆幸，她遇上了我们。”
“不是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君若竹呢喃说着这句话，“师父，那你说，当初我的亲人，是不是也是因为迫不得已的理由才离开我的？”
君行易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回头看了眼自家的徒儿，只见在家徒儿低垂着头，一张脸丧着在那，君行易微一叹气，随即脸上便换上了笑容。
他拿起整理好的东西起身走了过去，坐到了君若竹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温柔答道：“肯定是的。看我家徒儿，小小年纪就长得这么好看，还聪明，师父教你的东西，你都能一点就透，如果长在富贵人家，肯定是个粉雕玉琢，聪明伶俐的小公子。”
“真的吗？”
“嗯！”君行易微微点了点头。
“师父。”
“嗯？”
“师父，其实我觉得，听你夸我的时候，我是最开心的，要不你以后多夸夸我吧，不要再动不动就骂我啦。”
“……边去。”
……
“师父，这是什么？”
“两张纸，和一小袋铜钱。”君行易看着自己手里整理出来的东西说道。
“纸上写的什么？”
“丁卯年六月初三，申时三刻，应该是这孩子的生辰。至于另一张纸，只写了一个“慕”字，应该是她的姓吧！”
“原来她姓“慕”啊！可为什么没有写名字呢？”
“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名字吧！而她的姓，许是在提醒我，她的身份来历！”
“身份来历？什么意思啊，师父？”
“没什么意思，反正，不是需要你懂的东西！”
“哦……那师父，你要将来一直带着她，然后收她为徒吗？”
“收她为徒？”君行易似乎有些意外君若竹会问出这句话。“不。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能收她当徒弟。”
“那师父你要把她送去哪？”
“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
君若竹没有想到，他师父口中的这个，这个小女孩儿她“该去的地方”，竟是楚国的燕华山天玄观。
在把小女孩救下之后的第二天，君行易和君若竹便出了石下郡，一路往南，直奔楚国而去。
从晋国中部到楚国北境，这段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们倒是不急着赶路，所以一路走得缓慢，用了一个多月才到了燕华山。
那是君若竹第一次随着师父上到燕华山天玄观。
他还记得，那年冬日的燕华山，看近处，林木层层叠叠，银装素裹。看远处，山色松石墨白分明，宛若一幅从天上降落人间的仙人之画。
而天玄观，就坐落在这仙人之画中，最美的位置。而无慧道长修行之处的枫崖台，更是可以一观整个燕华山壮美绝景的地方。
屋中的炭火明明灭灭，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
君若竹乖乖地站在君行易的身后，看着面前师父口中的，那个比他还要厉害的无慧道长，此刻她正打量着他师父臂弯中的小女孩儿。
君若竹觉着，似乎这孩子真的和这道长投缘一般。当初他们抱回这孩子的时候，在她醒了之后，可谓是又哭又吵，闹得厉害，不管怎么哄都不管用，还是过了好几天才消停的。而且南下的这一路上，这孩子只要一遇生人立马就哭，半分情面都不讲。
可如今到了这道长处，却是对着那道长“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起来，她似乎对道长很是喜欢，道长，看来你与这孩子，是真的有缘。”君行易笑着看着怀里的孩子对无慧说道，说完，他便把臂弯中的孩子放了下来，由她自己站着。
君若竹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只见她一张小脸笑得甚是开心，可她只对着自家的师父看了一眼，然后居然就直接朝着无慧道长踉踉跄跄地笑着跑了过去了。
……喂，好歹我们师徒俩也照顾了你一个多月啊，现在居然就这么跑别人那了？忘恩负义啊你！
君若竹的眼睛瞪得极大，紧紧地盯着那孩子，心里在疯狂地叫嚣着。
正在君若竹心中不愤的时候，面前的无慧道长把小女孩一把抱起，开了口：“行易，你说的没错，这孩子，的确跟我有缘。”
“这么说，道长是会留下这孩子，收为徒弟了？”君行易道。
“你早已知道答案了，还把这孩子带到了我的面前，又何必再多此一问。”无慧回道。
君行易听罢低眸一笑，语气竟多了几分落寞：“道长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多这一问的。”
无慧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道：“是我那徒儿对不住你，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的过错，行易，苦了你了！当初收她为徒时，我本以为可以教导好她，却没想到，她心中的执念竟如此之深，也是我的自负，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抱歉。”
“道长不必道歉，”君行易抬头看向那孩子，“现在不也还有补救的办法不是吗？至于仙瑶，我会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拉她最后一把！”
“……你对我这徒儿，倒也是用情至深！虽然此路无望，不过你自己做的决定，我也无力左右，所以，我也不去劝你什么了。”
君行易一笑：“谢道长。”
“这孩子有名字吗？”无慧换了个问题问君行易。
“无名，姓慕。”
“慕！”无慧抬眸有些惊诧地看向君行易：“我燕华山创派祖师，便是姓慕名梓！”
“所以说这孩子与您有缘，”君行易笑了笑道，“道长可有想好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了？”
无慧听了此问，低头想了下回道：“很久以前，我曾推算过燕华山天女一代的未来，可无论我怎么推算，得到的也只是一片朦胧迷雾，以前我还不解，现下，也算懂了……她以后便姓慕，名梓吧……”
苍山雪茫，天低风冽。
下山的道路积满了雪，君若竹走一步滑三步，全然不像走在前头如履平地的自家师父。可即便路走得踉踉跄跄，君若竹还是没有放下自己好奇心。
“师父，无慧道长为什么要给小妹妹取他们创派祖师的名字啊？”
“这些事对你来说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问来做什么？”
“好奇嘛，反正也没什么用，师父你就给我说说？”
前方的君行易闻言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天……
天……
君行易有些无奈地一叹：“这可要从那里说起啊！”
“师父你说什么？”
“没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
君行易说完，继续大踏步往前走，留下君若竹在身后跟着一步三滑，还不停跟君行易叫嚷：“喂，师父，你这算哪门子的回答啊？”
前方的人没有回答他的叫唤，只是招呼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轻松：“走快点，天黑前下不了山，你就等着在林子里挨冻吧！”
挨冻！他才不要！
“师父，你等等我啊！”
空山回荡着君若竹的叫声，又被寒风吹散在山间空谷之中……
而天玄观的枫崖台之上，无慧抱着慕梓，站在崖边的红枫神树下，望远山雪落萧萧。
无慧看着怀中的孩子，正朝她笑得欢，无慧嘴角弯了弯，喃喃道：“冬过，便是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