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蝶影蹦蹦跳跳地进了明妆的屋子,手里端着几盒糕点也晃晃悠悠的不稳。跟莺歌比起来,这个小姑娘更加得千梨的喜欢,不是对蜀儿的那种欣赏,而是一个谨慎的人对于一个极不谨慎之人的爱宠,因为这样的女孩子没有多少心事,藏不住秘密,虽然不宜交待她办什么事,但能够套出些许自己不知道的消息。
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千梨正倚在门边看院子里的地雀啄食吃,这里虽然荒僻,但雀儿总还是来的,它们总不知道什么尊卑高下之分,哪儿有意思就往哪儿钻。
千梨瞟到这个姑娘走路轻飘飘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一般她高兴的时候都是因为有好吃好玩的东西——这就由不得千梨盯住了她手里的盒子。
“得了什么好东西呀?”千梨向她笑道,蝶影一直没注意她,此刻她停下来怪不好意思地笑,扬了扬手里的两个小盒子:“上头赏的糕点,都是进上的,没想到咱们南苑也有呢。”千梨点点头,吩咐了一句:“那你快给妆儿看去,他最喜欢这些。”“姑娘想来是也有的,蜀儿姐姐也出去了,说不定待会儿就给姑娘带回来。”蝶影边向里走边笑道。千梨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快进去。
她一面自己在那儿想着糕点的滋味,确实到了南苑以后,很多以前的供给都断了,明野倒说给她送来一些,或者他下令把她原来的份例补回去,不过千梨婉言回绝了,她觉得这样容易招惹更多的闲话,实在没什么必要,再说该有的必须的东西明野都不时送了过来,她再有所要求不免有些得寸进尺讨人嫌了。她想着还不错嘛,进上的东西还不忘了给南苑送一份儿,就不用自己麻烦了,往常看明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干过向御膳房偷拿点心的事儿,也许有人看见了,不过想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明妆屋里三两笑言飘过来,都是女孩儿的声音,没听见明妆的,千梨收回思绪继续把眼神锁定那几只地雀儿,那一前一后伸缩的小脖颈,迈得飞快的小爪子,格外可爱。千梨的小小给养在憩幽阁里,她寻常不怎么见得着,这里的鸟雀就格外的多,千梨本来是不喜欢鸟的,嫌聒噪,现在南苑就是少了点儿寻开心的东西,而周遭需要面对的地方太多,整天提心吊胆,算计来算计去的,因此也就不管是什么天真的活物就当作宠物一样养着了,千梨把日常剩下的一点米粒撒到院子中央,这才引来了更多的鸟,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闲的时候也画两张画儿。
那边蜀儿也回来了,口里哼着歌儿,千梨有意往她手里瞥了一眼,看她两手空空有些奇怪,便开口问她:“没什么东西领回来的吗?”“领什么?”蜀儿本来挺高兴的,被一问给搞蒙了,“我走时小姐吩咐过什么吗?”
千梨皱了皱眉头:“不是说有进上的糕点赏下来吗——”“我说什么呢——”看蜀儿像是想起来似的,千梨松了眉头,“小姐想糕点吃就直说嘛,还编个什么赏赐的幌子?咱们要什么是要不到的?”千梨更加不安了:“没有赏赐吗?”蜀儿笑问:“谁领了?我从来没听到说有什么赏赐的,谁领了?”千梨疑惑地偏头向明妆屋里伸手指去,她从廊扶手上跳了起来,像一阵风似的往那边跑去,留的这里一脸茫然不知的蜀儿。
千梨闯进去的时候发现明妆并没有和蝶影以及莺歌坐在一起,他一个人默默呆在一边在翻一本书,蝶影则跟莺歌说笑着,莺歌一脸慈母笑地看着她吞着糕点,那两盒中已经有大半盒进了她的肚子了。
千梨忍下喊住她的冲动,安静地走到明妆身边,莺歌本来看见她了,但看她一副像是不想被人看见的样子就没叫她,估计她也是想找明妆说话而已。
“嘿,”千梨拍拍明妆的手背,并在嘴唇上附上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那糕点你吃了吗?”明妆摇摇头:“还没,蝶影喜欢就让她先吃了,待会儿那一盒给你送过去?”“那就不必了,”千梨松了口气,转过头去开始颇感兴味地盯住蝶影,好像是在观察她,“恐怕那一盒是吃不得的了。”
那边蝶影突然间感觉到不对劲,慌忙想站起身来,没有奏效,就又急急地扯了扯莺歌的袖子,但一直没有讲话,她好像不太舒服。“怎么啦?!”莺歌不明所以,但蝶影就那么从凳子上慢慢滑了下去,“怎么啦?!殿下!啊——姑娘!她怎么了?她——”莺歌手足无措。明妆扔下书窜过去。
“怎么回事?”明妆把蝶影的头搁在自己腿上,皱着眉抬头问千梨,他好像已经明白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了,于是不等回答又埋头盯着已经睹发的蝶影,她不断地吐着白沫子,怪吓人的,明妆痛惜地盯着她。
千梨知道是那些人动手了,她们等了这样一段时间等苦了,耐不住了,于是出了手,要将这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废太子,将这个尚是个孩子的废太子,除掉,以防万一。千梨理解他们的动机,甚至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他们迟迟不动手令她惊疑,也许他们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就像今天这样,外面的人快忘记明妆的存在,忠于他的人快要遗忘,想借他的身份加以发挥加以利用的人快要失望,连他自己身边的人都失掉防备警觉的时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于是他们差一点儿就得逞了。一向警觉的她也差点儿就任由他们得了手。
千梨站在那儿,心早已不在那儿,她苦苦寻思着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事,这事儿绝不可能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死掉而告一段落,要么就没发生过,要么就闹得大一点儿。她思路飞快地更改着修正着,明妆痛惜一个生命凋谢的那点时间,她一直没把精神落在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身上。
“小姐!怎么了?这是?”蜀儿在西厢房听见响声寻过来问,她看见倒在地上的蝶影吓了一跳,她和蝶影要好,一瞬间又是迷惑又是心疼,也落下泪来,但千梨听见她叫她,清醒过来:“蜀儿,你快去,听我说,别哭!到景灵宫找裴太妃去,跟她说有人下毒害殿下,快去,别让人看见了。让她传消息到外面,给裴丞相,把事情闹大,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闹得越大越好!快去!”蜀儿收拾好情绪赶紧按她说的去了。
这面千梨又问莺歌:“你去过东宫吗?见过明野太子吧?”莺歌虽然不知道现在问这个干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去找他,就说我中毒了,要他赶快来,快去!”“可是你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去!”千梨一声令下,莺歌只得放下蝶影的事去了。
“妆儿,”千梨温温柔柔地像哄孩子一样变了声调对明妆讲话:“去找采云姑姑,跟她说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她把你先藏起来,去吧.”
“我不要,为什么要藏起来?”明妆还没反应过来千梨这一番布置的缘故,“我不知道采云姑姑在哪儿。”“应该是在附近了,早先我听见说她要去制衣局取做的衣裳,你远远的在南苑后门那边等着罢,出去吧。”
明妆向来对千梨都是言听计从,因此虽然不乐意,也还是把昏过去的蝶影的头放开,自己起身走出去,他一肚子的疑惑,这事情发展得太快太突然了,他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一个丫鬟,一个挺可爱的年轻姑娘。他跨出门去,又多疑地探头回来瞧了一眼,正瞅到千梨取了下剩的那盒糕点中的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咽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明妆跳进来要抓住她,他瞬间明白了刚刚那些话,此刻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是一种怕。
“没事,蝶影吃得太多了,我就一小口,没事的。”千梨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你给我吐出来!”明妆狠狠地拍着她的背。
“好啦,没事的,再拍骨头都要散架啦。”
“你身子那么弱,跟蝶影怎么能比?”明妆看了一眼地上的蝶影,打从第一眼看到她抽搐的样子他就清楚这姑娘怕是没救了,就跟他的父皇一样的惨象。
千梨也不敢保证自己就真的没事,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况且她都已经咽下去了:“没事,快去吧,小心些你。”
明妆岿然不动,打定了主意不走了,这千梨也就没辙了。
【风流戏子】
因为中毒的原因,千梨卧床不起半年有余,明妆说的的确没错——她的身体同蝶影是没法比的,那一个毕竟是活蹦乱跳的。蝶影被扔出去丢掉了,千梨托人找到并且埋好,但具体怎样也无从知晓。南苑因为少了个机灵丫头的缘故冷清了许多,在这半年里,因为死亡的阴影未曾消散,所有人都十分的谨慎小心,生怕哪一天落得一样的下场。明野不常来,一方面因为看到活着的明妆有点发怵,另一方面也是千梨不高兴他去的缘故,她时常不摆张好脸给他看,他清楚这个女人那么聪明,一定猜到是自己动的手脚,哪知倒害上了她呢?
千梨在南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且颇有一直在这里呆下去的趋势,当她发觉这一点的时候,明野太子却比她更快一步地发现了,这是不妥的,他的女人,至少将来一定是他的女人,怎么能在南苑那个黑漆漆破破烂烂的地方沾染那里的病秽之气呢?千梨在那里屡屡生病,想来不是丫鬟婆子们照料得不好的缘故,就是南苑的风水实在不适宜居住,应该立即把她转移出来,让她回到原来养尊处优那样的环境当中去才是。
于是没问过千梨的想法——大概他以为千梨就是那样热切地期盼着的,他以为自己是完全了解这个女人的心的,千梨可实在并不是那样想的。虽然依着太子向皇帝的请示之后下的命令,她又收拾收拾搬回了以前居住的憩幽阁,因为风声早已过去,前朝的余晖早已在两年里散尽,现在没有什么人再有意提起什么前朝,什么先帝,什么废太子的话题了,这依旧是禁止的话题,只是“禁止”两个字的威力不再那么大,因为人们几乎忘却了,禁止不禁止没有什么所谓。
千梨能够回到憩幽阁里,能够重新开始她有足够的人服侍,足够丰足的生活,蜀儿是最高兴的一个,她的要求始终不高,什么朝代,什么掌权者,什么受制于人,她统统不懂,她只想让自己的小姐过得好一点,连带着自己也沾点光就最好了。不过千梨并不兴奋,甚至连一点高兴都没有。
以她的机敏,她不可能不明白明野这样做很明显的一个意图——那就是提醒她,报恩的时候最好不要再拖了,他可能就要没有什么耐心了。这一点千梨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想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把自尊与羞耻抛到常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但千梨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那人安排自己出来还有什么原因,是比那轻浮的理由显得更加沉重一些的,虽然替暂时还没有想到什么具体的原因,但她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于是自己就更不愿意消停下来,她以为自己忙碌,自己周旋,就可以将事情搅得足够混乱复杂,只要局面已经足够混乱了,就好像不会再发生什么超出自己预料的事了。
其实抛开那些使千梨心烦意乱的不确定因素外,她这半年可以说是相当舒心的,明野时不时来纠缠一会儿,千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打发走了,而且就算是这样打发走掉,他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能醒悟过来,等到他醒悟过来生了气的时候,千梨又总有办法用甜言蜜语把她哄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