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
憩幽阁的梨花开了又谢,绾鬇没有留意到,她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朝内外的大小事上,趁着明嵩对她信任,她尚且能有权利做些事情。她的身边有随王派去的梅香,也有自己的心腹蜀儿,好在她终日无语,没有透露什么信息。梅香因为自己妹妹的缘故,对于随王的忠诚在一天一天的消减,绾鬇不清楚这一点,不过,她一直对梅香是不错的。
蜀儿自从小巴失踪以后就成了惊弓之鸟,日日睡不好,不是梦魇就是早上起来伺候的时候带着两个黑眼圈。她的精神不济,连带着绾鬇更不愿意劳动她,只叫她好好歇着,平时有梅香此后也就够了,她却又不放心外人,日日强撑着过来,绾鬇看自己得了这样一个跟自己的倔强不相上下的丫鬟,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得由着她。
蜀儿在这个春意渐浓的时日里,走到院子里,为绾鬇倒上热乎的茶水,又给她找来一个小小的靠背:“姑娘把胳膊肘垫着吧,每天这样撑着看书写字的,当心那里生出皱纹来。”绾鬇点点头,取了来垫着,可是又觉得肘下软绵绵的碍事,又不好立即就拿开,于是放下手中的一杆笔,跟蜀儿攀谈起来。“这些天我不在憩幽阁,你有没有按时给那边送东西去?”那边就是南苑,她们之间的默契,碍于宫里的规矩而不便明言。
“送过去的,姑娘不在,梅香这几天也不在。”蜀儿低声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绾鬇和蜀儿当然都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绾鬇每每歇在太子殿时,梅香就会消失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在太子宫,多数时候是绾鬇一回到憩幽阁,她隔天就回来了,行踪可疑,绾鬇却并不怪她——身为随王的耳目,她当得也并不称职,至少随王最近很少来找绾鬇的麻烦,而绾鬇日日都明着处理一堆可疑的事情——可见梅香并没有把这些事一一告诉随王明瑾。
“管她呢,你是我的人,不要再纠结于一个小小的梅香了。”绾鬇认真地看着蜀儿说,眼神里面是希望她不要为此事烦忧过度,她看上去已经很虚弱了,蜀儿早些时候跟她来永胤还是鲜亮的水色皮肤,现在却暗暗的,变得有些病态了。“那边少了一个活泼的人,想来也垂头丧气的,你时不时的去一去,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我,都去看看。送不送东西倒在其次。”绾鬇说到少了一个活泼的人的时候,她明显地看到蜀儿浑身一个哆嗦,她是吓坏了的。蜀儿早不是原先的那个蜀儿了。谨慎还在,可是大度和亲切已经被消磨殆尽。
“姑娘,”蜀儿现在说话几乎像一个老妪,“其实姑娘身边,还是有很多关心姑娘的人的,姑娘实在不必像这样孤身一人支撑,我知道姑娘聪明的很,又相当的谨慎,可是在这个地方,孤立无援的总是难捱。姑娘难道一直这样耗下去,不趁着青春年华正好,为自己寻个坚实的依靠吗?”
绾鬇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一边的脸颊,随即睁开眼问道:“那么蜀儿你认为——这份坚实的依靠,是谁呢?”
蜀儿也适时地沉默了一会儿,她试探着提出了太子明璋。绾鬇脸上荡漾出温和的笑容,但是这种温和的笑容是一种否定的意思,她摇摇头:“太子妃搁在那里,我现在硬是挤进去,算什么呢?”
“可是太子终归是会给姑娘你一个名分的——将来,将来也总……”蜀儿有些焦急地说。
“将来也总是为妃为嫔。”绾鬇替她接上去,蜀儿不说话了,她太了解绾鬇,绾鬇这种应对,她知道是她不愿意。“为妃为嫔的话,我曾经又不是没有体验过,也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太子之事不成,当时的我可以全身而退,如今的我却不可以;如果龙驭上宾,太子荣登大典,当时的我可以明哲保身,现在的我却不得不去争了。可是跟北翎的公主相争,我能有什么好下场?”绾鬇说着,想起自己这多年来的苦苦经营,她觉得自己真是命苦,可是命苦还不能够诉说。蜀儿理解她,看她将要落泪的样子,心里也实在为她凄楚,两个人默默看着掉了一阵子眼泪,绾鬇把手中的几页泥金角花粉红笺都打湿了,她看到以后,轻轻将它们放到盒子边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时候,让袅晴丝和玉官来一趟,我有事情交予他们做。”
蜀儿擦擦眼睛:“姑娘还是要对付公主的吗?熹华公主不是善茬,姑娘这样一步一步引诱她,她要是有所警觉,姑娘可就麻烦了。”
绾鬇嗤笑一声:“有所警觉?你知道的,我曾经是什么样子,她现在就是什么样子,沉浸在情爱当中不自知,还有什么本事来有所警觉?”
蜀儿点点头,觉得不对,又摇摇头:“姑娘是聪明的人,当时二公子也不完全是假意……”
“罢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求能为小巴稍稍做点补偿。做了坏事的人就应该有人给她惩罚不是吗?不然这世上还有天理吗?”绾鬇恨道。
蜀儿点头:“这宫里不讲王法,便只有天理了。”
过了半晌,蜀儿从衣袖里面抽出来一张小小的手帕,绾鬇认出来上面是蜀儿教小巴没有绣完的一只翠鸟,针线幼稚可是颜色还很鲜亮:“你怎么还留着,这样拿在身边更加觉得伤心呢。”绾鬇叹了口气,知道蜀儿是个长情的人。
蜀儿一声不吭,把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只小瓷瓶。她默默地把小瓷瓶放在桌子上,把手帕收了回去。
绾鬇见她一声不吭拿出一只瓶子,知道里面是要紧的东西,她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突然认出来:“这不是进宫的时候我让你收起来的东西吗?”蜀儿点点头,看来就是了。
绾鬇起开瓶子,凑近闻了闻,蜀儿这些年一定是将它保存得相当精心,里面药气不减,还有一股清香。“再好的药,譬如人参,存放的久了,药力都会衰减,我进宫已有数年,这药怕是用不得了。”
蜀儿这时候才开口:“姑娘,药在这里,方子就在这里,姑娘深处皇宫,又颇通药理,即使有不懂的,我想那玉衡大夫也能从旁协助。御药房的药材姑娘随意取用,难道还制不出来一模一样的吗?”
“你要我把这药制出来做什么用?”绾鬇明知故问,这药还是戚怀当初送给她的,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反正,是很有用的东西,在蜀儿看来。
蜀儿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姑娘总是用得上的,不然当时也不会叫我好好收着。”
绾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上面有一小块灰尘,把粉白的鞋面弄得有点灰灰的。绾鬇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给自己做一双新鞋了。这双鞋还是做婉美人的时候做的。幸亏那时候得闲,不然现在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做鞋?绾鬇现在做针线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外人一走她就收起来,开始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药是好东西,我会善加利用的。可是不急于一时,我看如今,太子妃快要生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太子宫那边,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你知道吗?等这一天我已经等的很久了……”绾鬇将小瓶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面好像要将它捏碎似的,“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有了玉衡大夫的协助也不够,我需要朝中的大臣,不忠于皇帝的,那些没有从政变中得到足够好处的大臣,你觉得,是谁呢?”虽然绾鬇这样问,她还是知道蜀儿一向什么也不问,她是不会说出什么有意思的回答的,绾鬇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
“姑娘怎么用都好,只是有一点,姑娘要珍重自己,现在随王没有来烦扰姑娘,这是好事,可是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继续稳住他,还是打定了主意帮太子呢?”蜀儿问出她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绾鬇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院子里种着数百株梨树,可是她最喜欢的却并不是梨树,她看着掉落一地的梨花,既觉得可惜,又觉得痛快。那些花和花蕊踩上去柔嫩无声,就像跟她的粉鞋融为了一体,然后成为她鞋底的一部分。而院子里带着祺山的山风,经过院墙的阻挡和过滤,那种山风已经变得稍稍软弱,带着春寒,带着梨蕊的芬芳,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绿颜色,从戚绾鬇的裙底和肩头反复抚擦过去。
绾鬇想起来从前在月色里跳舞的日子,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不算是无忧无虑了,可是比起现在,依旧要好很多,至少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其实岁月的流逝让她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感觉有多么的苦涩,总该要相信,前面有更加苦涩的事情在等待着,人的忍耐力只会逐渐增加,逐渐变成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变得麻木不仁。
“站在太子一边?”绾鬇笑盈盈地,她做出一个旋转的飞舞的动作,慢慢地在院落中央转圈,她的脸上有一种迷乱的美感,蜀儿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跳舞了,一时有些迷茫。“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蜀儿皱起了眉头。
“将来太子登基,又多几个女人来对付我,我又是何必?与现在又有何不同?”绾鬇回忆着日渐生疏的舞步,她觉得松动四肢很有必要很舒服。“帮着随王是不可能的,与他虚与委蛇,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绾鬇呼吸着憩幽阁的空气,这里的空气一定比六宫之中任何一处都要清新动人,只有她的憩幽阁里面是没有过多的污浊之气的,人来得少,就是不一样啊。她想起一个人,裴氏,裴肃。一个被她忘却多时的人。这个人有一个见识短浅的妹妹,裴容,不知道这个女人如今怎么样了?
绾鬇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她停下来,长舒一口气:“真舒服啊,动一动。”蜀儿上前来试她的后背,她是怕她衣裳湿了着凉,好在没有。绾鬇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绾鬇突然抓住她的手问道:“之前让你转播出去的消息,你做了没有?”
蜀儿有些受惊吓,她回想了一瞬,哦,是那件事,蜀儿没明白的一件事。
“我照办了的。”
“很好。”绾鬇让她将乐师裴冲在宫中的劣迹加以渲染传递了出去,而且,有意地将他和北翎的公西徽音扯到了一起——其实两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公西徽音的小腹,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隆起,而这样的丑事,虽然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内情,却已经有大部分人开始揣测了。绾鬇明知道是随王搞的鬼,却将罪名按到了最近和随王和皇帝关系亲近不已的裴冲头上。这未必不可以。宫外那个苦苦守着灰暗的宅邸的曾经的熹恪公主,她是会怎样的黯然神伤呢?
绾鬇要的就是她黯然神伤,要的就是她认清楚,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绾鬇已经探听到,皋胥国在叛乱平定以后,皇帝乜锋立自己的胞妹蔓枝公主乜蔓枝为皇后,之后便向不安的永胤抛出了橄榄枝——他的皇后一经册立,再册立其他妃嫔即为合法,所以,他要永胤为他送来一位贵族女子。而绾鬇在盘算以后,觉得将熹恪公主送过去,就是再好不过的了,她能够摆脱现在的囚禁,能够拥有一定的地位,再好不过了。所以她铁了心的要伤明婧的心,她觉得这种伤心是值得的,而且,在绾鬇的眼里,裴冲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良婿——这个少年美貌的男子,完全违背着裴氏的祖训,不管忠义与否,只想着亲近权贵讨人欢喜。不过他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他那一套从市井里学来的法子,什么斗鸡啊,斗蛐蛐啊,赌钱啊……皇帝也暗暗地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