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听雪
“啪!”
一座敞亮酒馆里,一声惊堂木,引得几十位豪客瞩目,一柄旧纸扇,遥指漫漫大江。
“诸位请听!都说一元会不知多少年,只知当今正是第五元会。这元会自诸圣开元定鼎,划下东洲九鼎疆界,便注定人族主角。只是人族好于争斗,这百年小劫千年大劫,四千余年来,也不知劫生劫灭,世上有多少可说的故事?只有这通天河,从古至今,川流天地,定东洲九鼎气运,永无止歇!滔天白浪,承载着诸教起落,几多国家兴衰。滚滚云气,变幻出神起神灭,多少英雄如雪。”这段开头是位妖神所言,流于世间给无数话本引用,乃是惯例开场。
说话的是位两鬓苍白的长袍书生。他放下纸扇,双眼望着窗外大江东去,沉吟一番,把故事娓娓道来。话声不似同行常见的抑扬顿挫,而是略沙哑,仿佛是老友间把酒说起旧事。
“却说开元定鼎4276年冬。天地比往年更冷,大雪漫漫,冰封千里。南朝已是国祚倾颓,山河破碎。这日正午,却是风雨飘摇。有位满面冰渣衣襟破烂的男子,背着一把朴刀,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下了渡船。其落脚之处,正见到——”,说书人拉长了音,带的茶馆内众人听的入神。
“正见到花紫紫。”一角桌上,一个白袍男子举扇极轻的一敲边上少女,含笑说道。
“正见到,这长风如歌的傲然渡!”那说书人自说自话,而这江湖故事在人潮往来的酒馆听,别有风味。
“讨厌!师父你又欺负我~”桌边坐着一个圆脸小姑娘,她正捂着光洁额头不依道。鼻头轻皱,嘴角嘟起,娇嗔还喜只让人不觉莞尔。她穿的一身紫衣,眉目修长,樱桃小口,偏偏长得稚气天然,小巧骨架和圆润白皙的脸蛋,整个人就如掌中滚动的明珠一般。
“谁让你听的这么入迷?脸上呆呆的样子,甚是可爱。只是却忘了我们是来自哪里,做些什么。”白衣公子说的一句比一句低,到最后收起折扇,面色云淡风轻。那扇子骨架不用竹,木,黝黑似是凡铁。扇面不用丝绸,名纸,只用火热烙头烫出镂空雨夜。无画无言,只在中间粗略的拉烫出一棵孤松。有钱公子哥都追求玉树临风,他却偏爱孤松冷雨。半扎的长发,黑发如夜,白袍如雪,全然一位雅致俊逸的君子风范。
“呜~是哦。杜先生怎么还没到呢?”花紫紫其实早听过这话本,只是今日竟然听入了神。
“耐心等待便是。红虎,你如果爱听自去便是,收敛脾气勿要惹事。”白衣公子静静端起酒碗,边品尝,边望着无垠大江,云起云灭。
“好咧,师兄!”四方桌上另一边,一个身着件扣子全敞开的红色马甲,露出壮硕胸腹肌肉的大汉应了声。他脖子都伸的酸了,随手把一个狼牙大棒放在原地,几步挤到那说书人案前去了。
白衣公子似乎望着江,但目光一直不离这酒馆,三人之外,酒馆俱是四方之客。有北行贩粮米的商队,一袋袋的低阶空间袋堆积在几辆马车上,护卫看守着,主人进来品酒。有南来逃避兵灾的,家眷在外,家主在此打探消息。还有倒卖渡票的,推售兵器与元石的,几人一桌在那交头接耳。另有皮肉店的皮条,远途的书生,赴会的强者,会友的豪强,形形色色,融洽自在的各处吃喝。
宽敞的一层,除了人族,还有些妖族强者在座。大多已具人形,妖躯却没变化完全,这代表着5阶的妖力。或有牛角,或有马耳,或有狼尾的妖怪们,自己聚在一角在那喝酒听书。
“紫紫,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奇怪么?”看花紫紫紧紧盯着身边走过的有着毛绒绒兔尾的女侍,白衣公子便觉好笑。
“是呀师傅,这趟离开剑魔宫,真是长了许多见识!原来人妖也能和睦相处。”花紫紫目光不离兔尾巴,好奇的眨着眼睛,说话声音清脆悦耳。
“可是持剑为魔,斩尽妖孽的剑魔宫?久仰久仰!”却是边上坐着几个正聊酒的书生,起身拱手为礼。
白衣公子与之客套几句。
“哈哈哈,这句真是笑话,今日满座皆为妖邪,且问剑魔宫又能如何?”酒馆另一角却站起一个长有牛角的妖族大汉,说话间醉意十足。
在别处或会出事,在此处却只引众人一笑。
傲然渡周边上百里杂乱分布着千余家的酒馆,茶楼,商铺,粮店,皮肉店等等。但百年来江湖辗轧中屹立不倒的,却只有这“青衣楼”。
楼主豪迈。只说这居所,一块陡峭岩峰砸在江边,顶峰斩断,挥手刻出的石梯扶摇而上。过了9层楼高的梯子,百多米长宽的石台光滑平整,上面就独立着这座青衣楼。它外表不大修缮,却盖了高达9层,没有修满10层据说是楼主青衣向对岸天妖林海表示谦恭。而这青衣更是来历不凡,常在双月圆满时,于楼顶吐纳江面冰寒元力,声势惊动两岸千里。
一位7阶阳神的地头,不是与会众人敢闹事的。
不过她的地头,规矩也简单。
来者只要掏了钱,那就是客人,谁也不许动手。后厨只供应牛肉和烈酒,一碗肉宝钞一千,酒尽情随意喝。
说起肉,下面小妖倒也耿直,肉都是附近牧场供上天然公牛,割成大块烧的香气扑鼻。铜钵盛满了大块牛肉,由屁股挺翘,带着毛绒绒尾巴和耳朵的兔女端到厅内,那是坊间暗传的“打断手不亏”。
说起酒,入口爽烈,空碗浓香,南北豪客赠名“白头干”,更有一段掌故。
百年前青衣云游来此,生了定居之念,便收拢孤苦女妖伺候起居,顺手将一些逃避战乱的人类平民,收容在这大片河滩居住。她每年只收一担谷物,平民感恩,便只选最优质的粮食孝敬。可她手下多已经4阶,不沾烟火之食,哪里吃的掉?于是便有客人说,何不拿来酿酒卖点钱?女妖们不会,平民们中便有热心的汉子过来帮忙。
酿制这酒看似简单。五谷杂粮粗略配好,带油拿去喂马,不带油的混起来粉碎干净。汉子们赤膊干起活,拌水,蒸干,扛到楼边一个土胚砖房里发酵。但无论他们怎么教,女妖们的鼻子和舌头似乎就是配不好酒。就这样教啊教啊,教呀教呀,教出了孩子。青衣视而不见。直到年年月月,孩子们离家了,汉子们渐渐没了,女妖们终于学会配这“白头干”。
这酒烈啊,喝了流泪。
这些年青衣也喝,她不知用了什么本事,走通了通天河这段的水主,从河中取水。因为不是凡水,所以酿出的酒更加来劲。第一来劲是,保管你5阶以下,都别想用元力扛住麻醉。第二来劲是,喝醉了却不倒,要么在这馆子里哭诉衷肠,要么就特别想去睡场好觉。这9层青衣楼,第一层四方相聚,最顶层青衣独居,中间全部是醉客酣畅一觉之处。
因此到最近四五十年,傲然渡来往旅客,凡是个有排场的,多半要来此一饮。
“此来只为品酒,白头一干,一干白头。至于世俗对错,何必带入这青衣楼?”白衣公子放下铁扇,抱拳一礼,双手端起来碗来一大口喝下,亮出碗底。
“好!”“说的好!”“豪气也!”“妙哉!仙子之地本该如此!”四周叫好声不断,那说书人算下时间差不多,也几下赶紧收场,坐下来叫酒开喝。
“原来是剑魔宫,钟神秀!哈哈,先前之话就此揭过。就此揭过。喝酒!喝酒!”那妖族大汉这才看到那铁扇,猜到是谁了,也就哈哈一笑,举碗对饮作罢。
“原来是他!”“剑魔宫,钟神秀,这一代首座!”“名不虚传也!”“他下了紫金山,是来帮剑魔宫守住郡守之位的吧?”“可不是,只是他不在郡城,怎么来了青衣楼?”“咳咳,你让那酒呆子告诉你。。。”“何必扭捏?他想必跟我们一样,必是来看听雪的,哈哈哈!”“就是,想看她就说出来呗!”“立秋龙行节,上游云梦大泽龙起云动,千里云锁大江,会有神兽给她送茶,人尽皆知。”“是啊,今日青衣楼乃至傲然渡人满为患,可不就为此事。”“兄台,我道中人也!”“青衣每年必见她,在此楼观赏双美正好!”“江山双美,得一可得南国江山,可得了,又要什么江山!”“兄台,我道中人也~”“年年到此赴此雅事,却都能看到你们这些酒呆子。”“你说了半段书,骗了钱就买酒也不燥!”“莫要理他,快找双美远观!”
酒馆气氛浓烈非常。花紫紫紧紧的抓住师傅的手,熊熊的八卦之火呼之欲出。
这时江面铺开了云雾,无垠水面骤然白茫一片。渡头的一座小庙,敲下金钟六响,远远传遍四方。那云山越发厚了起来,镇子像走进了雾里,也不知仰望的人们,看到心中的龙没有。倒是几艘客船刚好泊上岸,烟雨蒙蒙洒洒,一排男女老幼,俱是斗笠蓑衣,下的船来。
渡头的座座客店,茶馆,酒楼渐渐走出了前来观景的豪客。这观云龙,观江山,观双美,已是陌上郡一年一度的盛事,这些年风潮传遍南国。
花紫紫紧紧抓着钟神秀衣角,暗暗咂舌,繁华街边美人果然是多,要管好师傅了。
有些美人最吸引目光。她们珠光宝气,服饰华贵,此等盛会是必到,这样人气和名声长盛不衰,烘托双颊,更是美艳逼人。
但比她们吸引人的自然是闺中的少女,她们千姿百态的看风景,自己也是别人的风景,引得青年才俊暗自评比,打听门第,递送信物,忙的欢乐。
还有些美人,来此更多是陪伴自家男人看看风云。但她们不以容貌为依仗,却更为精致有韵味。吸引着男人们的欣赏眼光。
更有些在家将和随从的呵护中的贵胄,她们来这却是长辈或宗派所命居多,扈从拥护中,如仙女安坐云宫,各有心事表情。
当然最多的还是普通女子,或为伴友,或为游玩,或为茶会,撑起五颜六色的雨伞,穿着七彩缤纷的衣裳,点缀着人间。
总之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活法。
“听雪在哪里啊?”花紫紫看青衣楼自诩酒呆子的那些人都痴痴呆呆的,便着急找钟神秀问。
“在那呢,应该是拿了玄武的茶。果然是江山双美,名不虚传。”钟神秀淡淡的看着,不觉又端起了一碗酒。
远处似又不远,雨下似又未下,陌上花开,江边不知何时缓缓归来两个少女。一道倩影身着青衣,撑着把油纸伞,漫漫的白雾托着伞沿,就像飘下天边。伞下,还有位穿着素白襦裙的少女,细细的雨丝摇过裙角,就像飘进眼帘。青衣似乎在拿手比划着什么,浮现笑意天真。而那素衣少女偏偏头,露出鬓上野花新鲜。她就是听雪,清秀白皙的小脸淡淡一笑,唇角一个小酒窝。静的动人,听的怡然。
“她其实听不到声音,也说不清话,因此襁褓中就给父母抛弃。给佣人捡回江南府中之前,她就落在这陌上花开。听说一句您好,我是听雪,她学了六年。而在江南府,粗鄙重活,她又做了十年。她是贫苦人,不忘贫苦人,不改贫苦人。后来二小姐上京,她步步执掌江南阀,管束豪强,立法治郡,惠及民间,自己却还是清苦简朴的听雪。所以,你们跟她说话,要慢点,最好比划一下手势。她的眼睛很美,黑色眸子看着你,你会觉得很安宁。而如果有丝雨或细雪,慢慢落下,说明她听到了。”那个说书人已经喝成酒呆子,似醉似醒的自言自语,沙哑声音越来越低,衣襟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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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故事时候,鬓角已经白了
想起听雪时候,白头一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