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化缘去
黑黢黢的药罐子里传出药汤沸腾的声音,从盖子的小口上冒出带着苦涩气味的白气。
苏蝉坐在小木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子,两眼直直的。
昨日里,师父净远跟他说,天下太平之期不远,等他捡来的两人伤愈之后,就要带着他去蜀地的一个叫苦潭寺的地方,正式剃度。
听闻大多佛寺之中都有一种秘术,一旦给人剃度,那人终生都长不出头发。
苏蝉摸了摸自己刚有点苗头的发茬。
他太难了!
目光下瞥,木凳边是一本手抄的阿含经。
偶尔一阵风来,经书翻动,一行字在苏蝉眼中划过。
“如来十力尊,断灭诸结使......”
风又翻动了几页,又是一句匆匆而过。
“无忧与忍行,寂灭及善觉......”
世人眼里晦涩的佛经语句,在苏蝉看来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呵。”
苏蝉自嘲似的一笑。
自从他踏过轮回,落入尘世间,就有无形的道道丝线,牵扯着他往佛门的路上走去。
纵然不自由,可又能如何?
这具身躯既无练武的根骨,也无修行的资质。
他可以看见自身体内的经络气血,却无法引导其运行。
他可以看见这世间的灵气流转,却无法与之产生共鸣。
他很弱小,如果弱小是一种罪过,那么他似乎一生都要肩负这种罪过。
也罢,也罢。
苏蝉想了想,如果这就是宿命,那他......
嗯,还是挣扎一下吧。
人活着,不折腾一下怎么行。
他看了看药罐子,又看了看病榻上的两人,忽然一笑。
有了!
......
小庙容不下大菩萨,自然也容不下荥阳郑氏的公子。
庙小得还不如家中的更衣室不说,房梁上蜘蛛网布满不说,身旁躺个黑脸儿也不说,这蚊子一天到晚在耳边嗡嗡嗡个不停,着实让郑十玄愁苦的不得了。
想找点驱蚊的香料,问那小和尚,小和尚不搭理他,问老和尚,老和尚只会说阿弥陀佛。
这什么破地!
这什么破人!
活了十六年,他就没这么委屈过。
“醒醒,醒醒,喝药了。”
刚有几分睡意的郑十玄强忍着怒气睁开眼,看着眼前那小和尚。
迟早,迟早,等着小和尚长大,定要收拾他一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咽下温热、苦得要命的药汤,郑十玄长长吐了一口气。
又熬过来啦!
郑十玄觉得自己好了以后,不说别的,心境修为定然要长一大截。
只是,这个时候,尤其想念樊梨轩的蜜饯果子。
可这小破地方注定是没有的,不是樊梨轩的,吃了也倒胃口。
郑十玄砸吧砸吧嘴,当下他内息混乱,只能靠服食药物慢慢调养。
药虽苦,但里面掺杂了一些灵草,多少对治疗他的伤有些用处。
药草是小和尚去采的,但不是每回都有好运气采到灵草。
要是他的双脚还能动,他就能跟着小和尚去采灵草,伤势也会好得更快些。
郑十玄的眼珠子滴溜溜打着转,这几天屋子里的每一处都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就差没数数有几粒灰尘了。
“师父,我化缘去了。”
他听到小和尚跟老和尚说。
郑十玄轻轻一叹,他也想出去,见见太阳。
......
今日是个难得不热的日子,风吹来尽是凉意,让人舒爽。
通往青阳镇的大道上,在离青阳镇百步左右的地方,苏蝉一手托着一个木钵,一手持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布,写着“化缘”二字。
化缘,有天地缘和众生缘之说。
天地缘,是与这自然天地的因缘,你在溪边饮了一瓢水,在林子里摘了一个果子吃,都叫天地缘。
而众生缘,则是与众生结缘,与有人处募化乞食,在苏蝉看来,乞食的僧人与乞丐也并无差别。
老和尚净远却有自己的道理。
他说,化缘化的是人的慈悲心。以物换物,以钱交易,人便有了利害得失,生出计较。唯以化缘,得之慈悲,还之慈悲。
当时苏蝉便问:若是世上无人慈悲,不愿化缘施舍,那么我们就不活了?
老和尚如是说道:世上无慈悲,则世上无佛,哪还有什么和尚?
拗不过老和尚,苏蝉只得出来化缘。
往着远离青阳镇的方向,苏蝉缓缓走去。
化缘,要饭,不要脸。
说是这么说,但脸......总归还是要一点的。
两师徒能活到今时今日,多亏了青阳镇乡民的照顾。
苏蝉年幼时,老和尚曾托着木钵,去青阳镇上化缘。
说起来,苏蝉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如今他要化缘去,哪好意思再进镇里。
是不是真要天下太平了,苏蝉不知道,但这几日大道上来往的外乡人确实多了许多。
一个年轻貌美却穿着朴素的妇人捏了捏苏蝉的肉脸。
“好可爱的小和尚,来姐姐给你个饼子。”
年轻妇人身旁,那个身形微胖的男子立马神色不愉,重重咳嗽了一声。
年轻妇人脸色一沉道:“干嘛,你不是嫌这面饼太干,不好吃吗,我给人家小和尚怎么了?前面就是镇子,多的是吃的,咱又不是没钱。”
那男子顿时慌乱了,连忙四处看去,见四方无人,勃然大怒,训斥道:“你这傻老娘们,钱这事儿,是能在外面说的吗,这还好是没人,要是被贼人听了去,你我都得横尸于此。”
年轻妇人想来觉得有道理,一脸后怕。
那男子见苏蝉还在,扮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道:“小和尚,记住了,你什么都没听,赶紧走!”
苏蝉被推搡了几步,继续走着。
他揉了揉脸,感觉自己吃亏了。
嗯,确实吃亏了。
走了没一会儿,一个面相朴实的青年人迎面走来,背着一个箭筒,肩抗一杆长矛,后端悬着一只兔子一只山鸡,正是青阳县第一猎手吴烈。
“云蝉儿。”
他见了苏蝉,热情喊道。
“化缘去呐,你这根竹竿,我记得,当年还是我给你师父砍来的,净远师父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了。”
苏蝉道:“师父身体很好,每天都能念经到很晚。”
“哈哈哈。”
吴烈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梨子两个李子放在苏蝉的木钵里,然后摸了摸苏蝉的光头,大步走去。
苏蝉的脸气鼓鼓的。
论灵魂的年纪,他可有几百岁了。
几百岁的人,他的头是能随便摸的吗?
又走了一些路,遇到了一些人,却没一人施舍于他。
苏蝉并不奇怪,反而觉得正常。
世道人心总是相连的,世道越坏,人心的善意也藏的越深。
忽然,一个红色的靓影飞快闪过,顺手拿走他木钵里的一个李子。
苏蝉愣了愣。
他被抢了?
还没等苏蝉回神,那道红色身影又回来了。
一个红衣少女面带歉意地拿走了木钵里的另一个李子。
“我就拿两个。”
苏蝉:“......”
这什么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