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云国,永和二十五年,秋。
帝都临安,白露降。
西风飒飒,一叶梧桐落入水中,轻轻浮起一片涟漪。阴沉天色,婆娑枝叶,随着阵阵极云霄之缥缈的琴音掠过了重重朱阁,掠过了小池,掠过了山水小榭重重苍青帷幕,修长的手指拨弦二三,犹似雁行以和鸣,倏隐忽现,若来若往。
平沙落雁,云程万里,天际飞鸣,恬静且不乏奇趣之曲。偏到了抚琴人的指尖,生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哀戚之感。这曲平沙落雁,始终徘徊于初弦,琴音轻柔而飘忽。抚琴人,心不在焉。
水榭中,一张琴,公子一袭青衫,消瘦得有些孱弱,长发高束,簪白玉冠,席地而坐,起弦风雅。凉风撩拨起苍青帷幕,却吹不散那倦怠的神色,抹不开那温润眉宇间的愁云。深邃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隔水的三五梧桐,好似在等着谁,忧思切切。
一阵风吹来,翻开微黄的梧叶,秋意透过单薄衣衫,如池水般凉。公子青衫眸中波澜不惊,指尖泛红,琴音阵阵,极云霄之缥缈依旧。
尽管,如此心不在焉,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甚至,护卫赵襄走入水榭,他也未曾分心丝毫,修长的手指轻触琴弦,轻柔而飘忽。
“公子。”赵襄一身蓝衫,身形高挑,对着公子青衫拱手作揖,面色沉重道,“属下已遣人再次探查城隍庙方圆五里,并未见宁姑娘出逃踪迹。”
赵襄说及此处,忽抬头小心地瞧了公子一眼,脸色愈发难看,握着佩剑的手又握紧了几分,方似心绪无比沉重道:“昨夜,几个衙役奉命追捕宁姑娘到了西郊,一行人是瞧着她入的城隍庙。三更天走水时,未得见宁姑娘逃出的迹象。秋高物燥,昨夜偏又西风渐起,火势难挡,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卯时方歇,城隍庙现已是一片废墟。天明时,衙役从城隍庙抬出一具尸体,已烧成了碳……面目……辩不得了……”
赵襄说及‘尸体’二字时,琴音戛然而止——
“本以为,只要此曲未终,人将不散,谁料——”指尖轻落玄赤相间的琴面上,琴弦止不住地微颤。公子先是一怔,随即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眸底似含伤,又似悲恸,异常古怪,忽又一声叹息,“唉,阿襄……”
“我既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若是她,从此无需再隐忍卑微地活着,无需再受这风雨如晦的世道所左右,倒也算是一了百了。只是,自始至终皆是我有负于她。若真是她,我竟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见……唉,若不是她,那漫天的海捕文书,遍地的刽子手,她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躲得过?如何能得善终?纵然我与她之间,他日尚有重逢之期,可以我如今之能,注定再相负,重逢亦不过是终别之时,可笑我枉费心思投在齐光门下,竟是做了个连刽子手皆不如的递刀人……呵呵……”公子语毕,怔怔注视着手底的独幽琴,玄赤相间的漆面,交织着梅花与蛇腹断纹,像极了他此时的心绪繁复。
“公子……”赵襄自幼跟着公子,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模样,终是不忍,脱口低唤了声,却又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良久,公子扶着玄赤相间的琴面,抬眼望向隔水的三五梧桐,仿佛又瞧见了飘然而过的素衣女子,默然回首,冲着他嫣然一笑。俄顷,风拂青丝乱,一滴决绝的泪,自眼角滚落。那抹嫣然一笑,随风消散,往昔种种好似前世,伸出手去,握住的只是一片虚空。
明知其必死无疑,不过是迟早之事。偏不知为何,听到她葬身火海的消息时,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公子回过神来,神色霍然一变,目色分外坚定,道:“她既已亡于大火,临安府签的那些海捕文书也该撤了。”
话音未落,一紫衣护卫匆匆而至,先朝公子拱手作了揖,遂恭敬禀报道:“秦大人,相国府传话,让您立即过府一趟,说是为城隍庙走水一事。”
公子没有作声,只抬手轻轻拨过第二根琴弦,乍然一声悲凉之音,随着飒飒西风飘远。池水微皱,枝叶翻飞,公子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青衫衣袂与帷幕猎猎,抬眼瞧着愈发阴沉的天幕,忽而一声轻叹:
“风乍起,天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