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病得如此之重,周思君以为母亲怎么也应该呆在医院里头度过的,哪怕她来日无多。可苦苦支撑着,不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方式之一吗?
对于这个生养了自己一辈子,也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女人,周思君说不清自己心里面到底是埋怨多一点,还是鄙夷多一点。
此刻,她瘦的犹如一架风干了的骨架上勉强挎一层人皮的脸上,眼睛显得格外的大。那华贵的散着沉香幽香的高大木床上,雕花细致考究,床铺上的一绫一罗都价值不菲,也依然阻止不了生命本自的生老病死步伐。
或许这张床,真能给她留点最后的尊严吧?
父亲走了三年,她终究还是撑不过去了。
周思君她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对这个家避而不见,不闻不问,她见了自己,一定是愤怒的,一定是哀怨的。
她都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
可是,抬眸相视良久。那却是一双极其平静的、澄澈的眼神,宛若历经尘世返璞归真的少女,唯独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坐吧。”女人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周思君坐下。床前边有一张红木凳子,沁久了年月的光泽,可周思君却并不愿意坐上去。
女人望着她,目光中有了丝丝哀求。
僵持良久,目光触及那枯槁的皮肤,和紧捏着被角的那一双不能说是手,瘦削得更像动物的爪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周思君终于是坐了下来,不情不愿地挨了半张凳子。
女人喘了口气,“我已经做了公证,准备好了遗嘱,以后周家名下的住宅、商铺和股份,都属于你。”
周思君半挨着的屁股瞬间像碰触了火坑般的弹跳了起来。她气得眼眶微红:“我不要!我一分钱都不想要继承你们的!谁让你这么自作主张的,你问过我吗?!”
凭什么你们爱将遗产给我就给我?
你们尊重过我的意见吗?!
*
女人喘息有些急,“可是小思,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周思君的声音有些嘶哑地疯狂:“不要叫我小思!我更不想当你们的什么孩子!”
风吹起,院子中甜谧的桂香飘荡了一室。
女人的眼睛终于有了些湿意,“孩子,我的时日无多了……我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么?”
这个女儿,从十八岁报考志愿开始,便挑了离家最远的地方,从此宛若逃离般的,从此像风筝断了线似的,再也没有归家。
就连她父亲的葬礼,她亦缺席。
女人看着她,仿佛眼前的人便是她那攒了一世的悲伤,她无比想向她靠近,伸出手想抱一抱她,就像她还是那个三四岁跑快了就跌倒的小女孩……
可眼前人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别这么看着我,”掏出一根香烟,周思君吐出一口缭绕的烟雾,她的眼神也开始朦胧起来:“你的那些闺怨,到地底下去找那个没脊骨的男人谈。毕竟我不是他,我都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分一毫打拼起来的家业。”
掸了掸落下的烟灰,掩去了眸底洗刷不去的厌倦和憎恨。
是的,她的父亲,无论怎么否认,他都是她这一身骨血的源头。
记得从小时起,就不断地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哟,周家!被人包养的小白脸那一户的。”
“穿戴得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靠了女人的钱。”
……
年幼的她,拖着精致花边的百褶裙脚步仓皇。
她家的富裕,在这座小镇里鹤立鸡群;她身上穿的随便一套拿出去,能抵得上普通家庭不吃不喝一个月的收入。
她小小一个,未尝人间悲伤,却已在父母庇护之外,初识了坊间恶意。
她的母亲,终年只知道捧着书本看。那安静的侧脸,彷如静立不动的美丽油画。她每次听多了学校里的流言蜚语时,下意识想靠近她时,她只会告诉她说:“多读些书吧,多读些书,就多了跟命运谈判的筹码。”
能对年幼的她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母亲,当年应该也是惊才绝艳的,或是浸**香一身书卷气的女子,再不济,总是喝过墨水的吧?
这样的女子,怎么就甘愿嫁给了父亲,还是光明正大顶了小三帽子的那种?
她安然看书的时候,可有想过她的女儿,在学校里人们怎么私下说她——
私生女哟!
据说,她父亲的正经老婆,是个香港女人。
诡异的是,她居然也见过。
这个珠光宝气神色静谧的女人,肌肤细腻温润如玉,对着父亲笑得温和淡雅,居然还在她家住下了,而她母亲,笑得一脸得宜,就坐在那女人的下首。
邻家们看热闹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都夸周父手段好。正室小妾两相安,夫妻三人举案齐眉羡煞人。
去你们玛的羡煞人!
你们爱你们来。
*
那年,周思君十三岁,正是花苞一样的年纪,眉眼如画,模样娴静,却有着暴烈的内心和青春的汹涌伤悲。
那年,她才知道了那个父亲的正经老婆,就叫宋君君。
而她,叫思君。
她多想摇晃那个坐在那里悠然提筷的女人,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让我顶着这样的一个名字,这样的一个身份,沦为世人眼中的一折戏,一桩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说我们的吗?
你是不是就像他们说的,爱慕虚荣,为了富贵不计较自己的名分,什么都抛下了?
……
周思君什么也没有问出口,这个年纪的倔强,催着她含着眼泪,甚至和他们一起吃顿饭都没有的,就开始了离家出走。
她当然没能成功。
年幼的她,怎知这世间的险恶。
当她衣衫不整的,遍体鳞伤的,残缺不全地从警察们的手里被解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这个封闭的小镇上更大的一桩谈资。
她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心里却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她只觉得这辈子她都爬不出来了。
尝试过自尽。
绝食。
割腕。
跳楼。
轮番演示,屡败屡战。
父亲甚至为了这,愁白了头发,连手头上的生意都耽搁下来了。
耽搁下来好啊,那可都是姓宋的那女人的生意。这诺大的产业,写的可都是姓宋的名字。
年幼的周思君,心里甚至有了报复般的隐隐快感。
失去的东西她不在乎,如果,如果父亲能够在乎她多一些,能将目光放回这个家……
她甚至对着父亲说过:“爸爸,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的,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不好吗?”
“一家人”这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年少的她固执地认为父亲应该是能理解她的,毕竟,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啊!
那位宋女士带着一起过来的孩子,叫宋女士“母亲”,却是叫他父亲“叔叔”。
父亲只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你不懂。”只是叮嘱她好好读书。
是,年少的周思君什么也不懂。
如果好好读书能懂的话,那么她好好读。
她变得勤学。
同时自闭,自卑。
离家很远去求学,周思君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孤独呼吸着,明媚的校园、怪异的口音,再也没有人认识她这个周家的私生女,再也没有人拿周家的财富说事。
周家的财富,放在大城市里,也就不起眼了。
周思君宛若新生。
彻底忘却了旧尘。
*
此刻,床榻上的女人苦笑了下,拍了拍床沿,低声说道:“孩子,我知道,都是妈妈的错,没有保护好你……”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这件事情妈妈也很难过,妈妈恨不得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你好好的…..”
周思君烦躁地又吐了一圈烟雾:“不是这个!”
憋了这么多年,她突然不想忍了,哪怕此刻提出来,对眼前这个时日无多的女人来说很残忍。
周思君缓缓笑着说道:“你错了。失去所谓的贞操对我来讲,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儿,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不过是一场不怎么愉快的经历而已。”
女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满心满眼的都是自责。
周思君:“我在意的是,明明,那个女人就在你眼前啊,你怎么就坐得下去呢?你们居然还能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谈笑?”
你们就不觉得恶心吗?
女人惊愕地抬起头,“小思?”
周思君讽刺的一笑,有些妖艳:“小思小思,啧啧,这个名字,你天天叫着,也不膈应?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就叫思思!”
床上的女人怔了怔,终于苦笑着一摊手,说道:“你不懂……你什么也不知道。”
呵。
周思君一把拉过那把不便宜的凳子,在女人面前坐下,笑着说道:“那你倒是说呀,我听听看。过几天我就走啦,总不能让这桩风流韵事随着你们走了,就无人知晓了吧。”
遗产要继承,往事怎能清零?
女人眼神复杂地盯了周思君一眼,叹了口气,示意周思君将相册拿过来。
泛着黄光的旧相册,沉淀了时光,依旧整洁。
看得出深得主人照顾。
周思君递了过去。
女人颤抖的手爱惜地摩挲了封面一会儿,才安静地说道:“你说的对。我们都走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段往事了。”
周思君一扯唇角,又叼上了根新的。
打开相册,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合照。
是两个相拥而笑的男人。
周思君没忍住好奇心,凑过去细瞧。
照片上两人,一个是器宇轩昂面目端正的她父亲,只不过年轻了很多,也就二十来岁。
啧,人模狗样的。难怪了。
另一个人,模样不差,气度更甚。一眼瞄过去,眼神都给他吸了过去。
这人是谁?周思君在幼年残存的记忆里搜寻了个遍,也找寻不出一丁半点儿关于眼前这男子的印象。
这时候,女人颤巍巍的手指指了指这个男人,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你没见过这人,他就是宋老板。宋老板,是宋太太原先的丈夫,也是你父亲一辈子的至交好友。”
脑袋里什么东西“轰”的一声。
周思君震得嘴巴里掉了烟杆子。
女人的手指摩挲着旧黄的相片,语气里都是说不尽的感慨:“当年,我和你父亲认识的时候,都在宋老板的手下做事。”
“你父亲聪明,为人机灵又守道义,宋老板极为喜欢他。当时,正是香港和大陆互通商贾的时候,香港人来我们这里做生意,又是投资又是建厂房的,谁都恨不得能和香港人有个沾亲带故的。”
“你父亲本来是泥腿子出身,得了宋老板青眼,当时不知道多少人嫉恨他。”
“有一回,你父亲下了班,就被一群二流子围住了打,说他忘本,为别的地方的人卖命,不是好汉。”
说到这里,女人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冗长的岁月,带起了当初的愤慨:“这些人,得不到就诽谤!香港也是我们大陆的,怎么就说是别的地方的呢?那其他地方来的人,怎么也不见得他们找事情?”
“当时你父亲伤得很重,本来我们都打算结婚了,就为这事情耽搁了。”女人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我家里爹娘,都已经收了彩礼了,也不知道打哪里听说来的,说是以后时局有什么动荡了,和港台沾亲带故的,都会有麻烦。他们就再也不许我和你爹来往了。”
周思君听得连抽烟都忘记了。
这是怎样规模的一大盆狗血啊?!她连面部的情绪表达动作都凝滞了。
“当时,你爹也劝我,不想连累我。我哪里忍心让你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卫生院里呢?”女人叹了口气,说道:“当时,我都怀上了,可我不敢说…..后来,太劳累了,我爹娘又总是来闹,孩子……也没能保住……”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手指缝,从女人的脸上不断流出来。
周思君听得浑身都发凉了。
她从来没想到,原来,在她之前,她还有一个哥哥……亦或是,姐姐的?
“后来呢?”周思君有些抓狂:“出了这事情,你们不报警吗?”
女人低低地抽泣起来,“那个时候,都是乡里乡亲的,一个村儿长大……你爹伤好之后,就说不要提这事了。”
周思君无语至极。
“可是宋老板说什么也不让这事就这么算了,他硬是找了镇里领导,说你爹是他在大陆唯一信任的人,怎么着的也要给他一个说法。”
周思君胸口憋着的那口气,稍稍缓了缓。
“后来,那些人给抓起来,关了几年。出来就一直说我们家坏话……你爹厚道,这些嘴巴里的事儿,咱家也不屑于计较。”
“没多久,宋老板就找到你爹,说要让你爹,娶了宋太太。”
周思君的思路一下子有些接不上。
当老公的让手下的娶了自己老婆?
等等,让她缓缓,这口瓜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