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百年之结廿二

第94章 百年之结廿二

夜半子时,深宫宁寂。

昏暗烛光摇曳,蜡泪无声滴落。江世雨看着手中的一本密折,眼中晃动着烛火,他的眼神越来越暗,紧紧捏着密折,指节发白,颤抖的手在昭示着天子的愤怒。

伴随着一声闷响,密折被他狠狠甩在地上。

那是一本柳州送来的密折,道是永邑动荡,兀族入侵,驻军全灭,请求朝中派兵平乱。

兀族!这该死的兀族!

江世雨怒火攻心。按他的计划,月领主该是早已达到兀地,且依她之前所言,夺回领主之位,停止侵扰中原。可如今却是发生这等事。江世雨暗下发誓,一定要让兀族付出代价!

翌日,江帝下令攻打兀地。此时,距八月十五仅不足三日。

国师殿内,朱砚卿捻着黑子,拧眉不语。

棋盘上的黑子已身陷囹圄,四面楚歌,败局几乎已是铁板钉钉。然,朱砚卿此时的思绪却不在棋盘之上。

今日早朝上,江世雨怒然下令攻打兀地之时,他站出来劝阻。因他知晓月领主曾得国师压咒,并承诺返回兀地之时会夺权和解。月领主受限于南江在先,国师随时可以不再压咒,且两地相争,对于势弱的兀族而言绝无好处。

由而朱砚卿推断,先下兀地之事,不论如何都有违常理。他推测是北夏在背后指使,意图借机联合兀族拿下南江。兵力一旦南调,北部空虚,必然会成为北夏攻打的缺口。

他无法在朝堂之上说出全部的推断,只能省去前面种种,单论北夏是幕后指使的可能。江世雨对此置之不理,百官对出兵亦是极力支持。他又何尝不知攻打兀地实属无奈之举,可现下并非好时机。

究竟要如何才能破此僵局……

“朱大人。”国师沉稳的声音响起,唤醒了眼前陷入沉思的人。

“失礼了。”朱砚卿不知自己想了多久,竟在与国师下棋时失礼。顿时心中一乱,捻起棋子准备放在棋盘之上。

国师却是轻轻按住了朱砚卿了的手,又道了一声:“朱大人。”

朱砚卿抬头,略带不解地看着国师。只见灵云国师双目已阖,神情泰然,不语一字。

他复低头,看着棋盘,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乱之下准备落下棋子的位置居然是陷阱。落子之后,不出三步必败无疑。

“朱大人今日恐是累了,这棋改日再下吧。”灵云国师悠悠地收回自己的手。

“也好。”朱砚卿垂下眼,叹气一声,脸上满是愁色。

安静的殿内,沉松熏香的白烟一缕缕飘起,又默默地消散。本是能让人安神定心的熏香,到了现在,却安不下朱砚卿的神。

灵云国师轻抚白须,半睁开眼,道了一声:“泖良。”

朱砚卿一愣。泖良是他的表字,已是许多年未被人唤过。说来,他该称国师一声先生。年少的他曾是太子伴读,有幸得灵云国师教导。只是后来,入朝之后,便是放下了师生关系,以官职相称。

“学生在。”朱砚卿恭敬地低下头,如同多年前那个因私自带太子溜出宫而受训的少年。

他几乎以为国师又要训责他下棋最忌心神不定,又或是教训他做事考虑不周,没能替天子分忧。

然而,国师却开口问了一句:“可曾后悔?”

被国师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惊住,随即将头埋地更低。他知道国师问的是什么。

曾经誓死不肯入仕途的他,险些丧命在家父的责罚下。可后来,他还是踏入了仕途。

只因为,他想救赎。

朱家并不干净。踏着茶家几百号人的鲜血尸骨爬到了如今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朱皖白如何苦心孤诣,多年算计,只为了将茶家至于死地。而他,不过是谋害茶家的一枚棋子,一把刀子。

那年在月灯宴上,年少的朱砚卿救了遇刺的太子,江照年准备赐他官职,他婉言拒绝了。他不想入仕,不想自己成为父亲的一枚棋子。

这一事让朱皖白命人将他关在祠堂,对着祖宗的牌位打了他整整八十杖。

朱皖白问他为什么不受官职,他说自己不喜官场险恶。朱皖白愤怒地揭穿了他的真正心思,说他不过是不想看他迫害茶家。朱砚卿没有反驳,事实确实如此。

他的父亲逼着他跪在地上,把他的头狠狠地按下去。问他:“逆子!你对得起我们朱家的列祖列宗吗?!我们朱家怎会出你这种混账!你可知茶家是如何害死我妹妹的!那帮畜生你竟还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死去的妹妹?!”

朱砚卿痛得说不出话,昏倒在一片血泊中。

待他醒来的时候,他却不是在朱府,而是在太子的别宫中。那日江世雨正巧登门道谢,也正好有让朱砚卿入宫做他伴读的意思。结果正巧碰上朱皖白责打他,于是便救下了。

自那之后,他成为了太子伴读。跟在江世雨身边的时候,他是高兴的。

那时候他们都是少年,一起干的疯狂事数也数不清。尽管江世雨的身边并不安全,太子之位被其他皇子觊觎。朝中势力杂乱,走错一步他们便会粉身碎骨,还会牵连整个朱家。

他想,也许自己可以利用太子,阻止他的父亲报复茶家。这点心思称不上恶毒,但是却让他有种背叛家门的不安和利用挚友的罪恶感。

当江世雨问他:今后我为帝,你为相,何如?

朱砚卿心慌意乱地点了头。他害怕江世雨发现自己内心的想法,害怕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他。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太子众多玩笑中的一个罢了。

江世雨笑着说:说好了,泖良。不许反悔。

这件事却让他后悔了一辈子。

没过多久,家父去世,先帝驾崩。年少的江世雨登上了皇位,而他则接任了父亲的官职。

初登权顶的江世雨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他以谋反的罪名将茶家满门抄斩。

朱砚卿没能制止。因为只有身在其位才能明白,茶家必须亡。

哪怕不是因朱家与茶家的世代恩怨,茶家也注定败在权谋之中。江世雨不会放任先帝的势力太甚,他需要的是整个朝野重新洗牌,将权力的重心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上。

江世雨派他去血洗茶府,让他真真切切地成为了背负罪名的恶人。

少年天子满脸带笑地将血淋淋的丞相之位递给他,像是个做了好事等待被褒奖的孩子。朱砚卿摇头拒绝了。

为此少年天子和他大吵了一架。而他也突然大病不起。

自那之后,江世雨变得孤僻暴戾,性格阴晴不定。而心中愧疚的朱砚卿没能对江世雨坦白真正的原因。两人只口不提往事,仿佛不曾为挚友,渐行渐远。

直到江若柔遇害,朱砚卿才如梦初醒。

事发之后,朱砚卿曾亲自调查此事。所有的证据似乎都在指向湘贵妃。但朱砚卿是何等聪明的人?谋害太子之事,若是这样明面投毒,还人证物证俱全,难道不够可疑?

探案的嗅觉果然让朱砚卿查到了诸多疑点。在他准备继续查下去时,江世雨却已经下令诛杀湘家。

朱砚卿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甚至有种隐隐的预感。他的追查从明面转到了暗地。然而当他经过数月努力,查出真相时,他却感到无比痛心。

一环又一环的证据,最终指向了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朱砚卿无法理解,江世雨为何要用这种手段?他若是想诛湘家,大可不必在后宫动手脚,只需朝堂之上一个莫须有,就可以治他们的罪。除非,江世雨是真的想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发现这一真相的朱砚卿深感恐惧。江世雨究竟何时变成这般可怕的?虎毒不食子,江世雨连他唯一的儿子都要杀。最后死的,亦是他的骨肉,他究竟如何忍心?

朱砚卿开始有意无意地护着太子,以防江世雨再次对他动手。

而江世雨自从若柔公主死后,仿佛也变了。他似乎真的体会到了失去亲生骨肉的感觉,也似乎真的后悔自己曾对江若端不利。他对江若端的态度变了许多,可惜对江若端而言,迟来的父爱已没有太多意义。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因何而起,又究竟要延续到何时。

朱砚卿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也搞不懂江世雨的心思,唯一能做的,只有伴着他,当他的好臣子,在必要时阻止他再次犯错。

他要为当年那个逆家叛友的自己赎罪。

“学生不后悔。”朱砚卿平静地答道。正如他无数次面对自己内心挣扎时给出的答案。

国师点点头,闭上了眼。

“先生,学生心中有惑,可否点拨一二?”朱砚卿问。

国师微微一笑,言道:“听闻朱小姐与北夏云太子关系甚好?”

“先生此言是?”朱砚卿困惑不解,国师为何答非所问。

国师不再言语。朱砚卿拧眉沉思片刻,猛然站起。

“国师的意思是让槿儿与北夏和亲,以此牵制北夏?”朱砚卿满脸震惊。若不是国师点拨,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想到此策。可是,朱槿尚有咒未解,诅咒之日将近,此策恐是难行,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灵仆通报,道是陛下有事请国师到御书房。朱砚卿只好先行离去。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世语花录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世语花录
上一章下一章

第94章 百年之结廿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