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百年之结廿五
邪斌轻叹一声,道:“江太子果真聪明。”
“并不止醉梦香一事。一月前朱槿府中出现的镯鬼想必也是与你有关。比我先一步到朱府,却没有救人,除了有意谋害她,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再者,之后的少景一事,他与朱槿相识绝非一日两日,我嘱咐你加强整个朱府的结界,你却从未告知我有异样。”
夏云冷静地同邪斌道出自己的猜疑,而邪斌的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既然殿下早就怀疑属下了,又何必出手相救。”邪斌道。
“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不敢断言你心无恶念,但敢确信你不会做出于我不利之事。”
邪斌默了声。他的殿下说对了,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件是冲着夏云去的。这也是夏云会选择从白师手里救下他的原因。
“我只想知道,朱瑾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屡屡加害她。还是说,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
“殿下!”
夏云话未完,就被邪斌高声打断,只见他神色凛然道:“恕属下无可奉告,还请殿下莫要继续追问下去!”
夏云怔了一瞬,似没料到邪斌会如此害怕他继续猜测下去。向来沉稳的人,竟也会有这般紧张的时候。
“邪斌……”夏云的眸色变了几分,冷声道,“你可知,即便你不肯同我坦白,我也有的是手段将你的事情查明。”
“恕属下……无可奉告。”邪斌咬牙道,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他知道他们殿下在等他坦白一切,可他不能。
“好啊邪斌,原来你从来不曾忠心于我。”夏云压抑着满腔的怒意,狠狠言道,“但你若要继续对朱槿出手,我绝不饶你!”
言罢,夏云甩袖而去。
邪斌望着他们殿下的身影,张口欲言,然话到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站在原地,脚下似有千金重,挪不开寸步。
夜风寒凉,腰间配剑上的暗色流苏肆意飘乱。夏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里,邪斌低头苦笑。
“殿下,那可是血仇啊,如何能告诉你……”
低不可闻的声音随风而逝,心底里那无人知晓的秘密抖落岁月的尘埃,他似乎又看见了满眼鲜红的血。
十五年前的那一夜,朱砚卿带着三千精兵包围茶府,将茶家数百人口尽数诛杀。而他,则是从那场大劫里头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
他那时年幼,当他看到断了一只手臂的管家老伯跑到后院来的时候,吓得大叫。管家将他捉住,不顾他的挣扎把断肢上的血涂满了他的脸。
浓浓的血腥味激起他肠胃一阵抽搐,几欲呕吐,不断有温热的血涂到了自己的脸上,滴在了衣服上。他挣扎得越发大力了。
管家一面涂血,一面含泪道:“少爷你忍忍,等会你就躺在地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许动,知道了吗?”
“我不要,放开我!爹!娘!快来救我!”惊慌失措的他嘶声大喊。
门外传来人群的脚步声,还有一片盖过他声音的惨叫声。老管家心下一横,一记手刀劈在了他颈后。
他顿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少爷,对不住了。老爷让我一定要保你安全,少爷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意识渐远,后面的话已听不见。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屋里。屋子里静得极其诡异,若不是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真以为自己是失聪了。
“醒了?”谁人在同他说话。
他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人。他像是听到了一声叹息,随后面前渐渐现出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正坐在他面前的椅上支着下颚望着他,眼神寒冷如冰。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那人说:“妖……妖妖怪!”
“名字。”那人好像全然不在乎他的话,依旧用着清冷地声音道,只是这语中却似含着一股子威胁的味道,让他感到脊背发凉。
终是不抵那人无形的压迫感,他张口答道:“茶……冶斌。”
那人默了半晌,才道:“以后,你便不姓茶了。改叫邪斌吧。”
“什么?!”他气得从床上跳起,“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你的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面前的人平静地答。
他一愣,猛得记起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
“我爹和我娘呢!还有茶伯呢!分明是你把我拐出来的,竟还有脸说救了我命!”他气急地说。
“三日前朱砚卿奉命带兵诛杀茶家,现在仍在清点尸体,你若想去送死,大可回去看看。”那人从椅上站起,捋直一身墨黑色的衣袍,“是去是留你自己决断,留,我可助你报仇,去,我亦不会不拦你。”
他浑身都在发抖,根本不敢相信那人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昏倒前茶伯的样子却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茶家确实遭了大劫。他的爹娘居然死了?为什么!茶家究竟做了什么会被满门诛杀!
后来,他选择留在了那里,拜那人为师,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
他不知道师傅的名字,只知师傅姓白,他与另一个同样拜在他门下的弟子都称他为白师。
白师说,他的眉心凝有重煞,正侵吞着他的魂魄,也抑住了他的灵力,以至于在最初见到他的时候,连最弱的一层结界都无法识破。
若他真的想要报仇,这煞气必去,否则他连三年都活不过,而他并不是能帮他去除煞气的人。
他急着问,那谁可以?
白师道,以后你自会遇见。
一年后,白师告诉他,时机到了,让他前往北夏。
一切仿佛机缘巧合,又似命里须有。
他在北夏洛阳见着一个和他白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看见那人身着雪白的锦衣,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身旁还有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他从未见过他的白师露出那样的笑容,欢喜地跑上去喊了一声白师。
那个人似乎愣了一瞬,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怎不记得有收过你这么个徒弟?夏荷,你见过他么?”
身旁美丽的女子半抿朱唇,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他顿时烧红了脸,知道自己认错了人,正准备仓惶逃跑之时,那个人却拉住了他。
温暖的指尖落在了他的眉心处,他听见那人说:“我看你眉心煞气颇重,又不似鬼怪作祟所致。你是起死回生之人?还是血灾命煞里活下来的人?”
他瞪大了双眼,赶紧捂住自己的眉心,往后退了数步。他恍然记起白师曾经对他说过话,于是讷讷地开口问道:“你……可以帮我去掉它吗?”
那人点点头,答道:“自然可以。只不过这煞气侵入了你的三魂,去起来并非易事,恐怕没个十年半载……”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请大师替我除去这煞气!”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问道:“不必行此大礼,我已答应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口便差点说出了自己的真名,但随即咬了咬牙,改口道:“邪斌。”
“邪斌……呵呵,这名字起得倒是好,分了你部分煞气,无怪你现在与常人无异。只是常人可想不到这起名的法子。既然我已答应下你,以后你不妨继续唤我白师。”
他惊喜地抬头,应了声是。
白师拍了拍他的肩,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光,道:“你方才叫的‘白师’,是谁?”
他紧闭着唇摇头,不敢回答。他怕说出自己已拜他人为师后,这人就不肯收他了。可是他也感到奇怪,这世间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像的两个人。
白师没有继续逼问,只是依然笑若春风。那似能将人心思看穿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他所有的隐瞒与遮掩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将邪斌带回了宫中,让他伴在北夏太子夏云的身旁。白师说,夏云身上带着邪煞不侵的龙气,在他身侧可以驱退他的部分煞气。
于是他便在北夏安顿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安,便是十四年。
这十四年的岁月,他身上的煞气确实被驱退了,然而他却也险些被周遭的温暖与安逸磨去了仇意。
直到他无意从白师那里得知,茶家的血灾皆因朱家而起,因果纠葛早在数十年前就埋下了,他心底那点将熄的仇恨火苗终于再度燃成了熊火。
当他真正的白师找到他,问他可还想复仇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他苦心孤诣地想着如何复仇,又怎会料到,南江一游,他们殿下便对朱家千金一见倾心。
他不想被殿下知道这一切,他不想那些有恩于他的人对他失望。因而他只能暗中动手,但却一次次地被各种巧合打断。
他终于明白了白师为何不肯让他直接动手杀人了,这一切,恐怕早就在白师的意料之中。所以他自是无可奈可,只能按着白师所示,如履薄冰地走着每一步。
可他终于还是败露了。
邪斌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眼底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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