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秋实
柿子绿了又黄,黄又转红,“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预示着长安的秋深了。
再过些时日,树上的柿子还未被摘净,树叶便先全部凋零。
长安的初冬到了。
孩童穿着肥大的衣服,掉着鼻涕,小脸冻的通红,两三围在柿子树下疯跑。
大人走出院子,呼唤孩子回家。
孩子不舍的离开玩伴,与大人一起隐进充斥院子的炊烟,该吃饭了。
今年关中、西川、鄜坊、朔方等地粮食大丰收,百姓吃穿富足,各地空耗了一年的粮仓终于派上了用场,几乎绝迹的老鼠又渐渐多了起来。
位于朔方节度使府所在的灵州城内,百姓烙面饼发出的麦香味,吸引着来自北方的“客人”
太和至会昌年间,回鹘汗国内灾祸连连,各派斗争不断,汗位更迭频繁。
先帝文宗太和六年,昭礼可汗被部下杀死,他的亲侄子被立为可汗,是为彰信可汗。
先帝文宗开成四年,回鹘汗国的宰相掘罗勿荐公不满彰信可汗,于是联合沙陀突厥进攻牙帐,杀死彰信可汗,掘罗勿荐公自立为可汗。
先帝文宗开成五年,回鹘汗国大将名末录贺联合西北部落黠戛斯,出兵十万攻击并杀死掘罗勿荐公。
昭礼可汗的弟弟乌介自立为可汗,领兵抗击黠戛斯,结果被打败,无奈率部南下,散布在阴山、贺兰山一带。
灵州城外,西风狂啸,飞蓬草随风而动。枣红色的瘦马打两个响鼻,喷出两股热气,抬起前蹄子将蓬草踏碎。
骑乘枣红瘦马的,是一位穿着狼皮衣的回鹘人。
他的左脸上沾着已经凝黑的血液,右脸上横着一条醒目的刀疤,他嘴唇周围的胡子上沾着冰碴,黄绿色的眼睛盯着灵州城外结阵的一万唐军。
此人便是回鹘汗国的最高统治者,铁勒诸部的首领——乌介可汗。
风更紧了,裹挟着沙粒击打在马的眼睛上,战马便不安的晃动,低声叫着。
“可汗,看架势,唐军是不会开城门了”,在一边驻马的回鹘大将嗢没斯对乌介可汗说道。
乌介可汗扬着马鞭子:“我是大唐皇帝的姻亲,按汉人的宗法算起来,现在的大唐皇帝还要叫我一声‘姑父’!朔方节度使李岐更是要叫我一声‘阿耶’!他敢不开城门?!”
“再遣使者告诉李岐,太和公主的銮驾车驾就在我身后,李岐要是不开城门,太和公主可就要饿死了!”
朔方节度使李岐,乃是皇帝第四子,从小好斗,勇武异常,十岁不到便能张劲弓,每发矢必中,被人称为“后飞将”
本来,皇帝是要封他做兖王,派驻往荆襄做鄂岳节度使,守四战之地,扼天下咽喉。但是李岐主动请缨镇守灵州,并且直言:大丈夫当北逐胡虏,封狼居胥!
而李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先是整饬边军,不到一个月竟然连杀十三位校尉,并斩左营游骑将军,边军大骇,于是令行禁止。
之后李岐一改前任节度使避战求和的策略,多次主动率军出击,攻击盘踞在贺兰山附近的回鹘部落,大破之乃还,并多次效仿霍去病在贺兰山立碑记事。
由此,盘踞在贺兰山附近的回鹘部落震撼,纷纷北去躲避,扰边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嗢没斯闻言,马上就吩咐下去。一名强壮的回鹘汉子得令,便持旌节骑马赶往唐军阵前,向其中呼喊道:“请朔方节度使、兖王李岐!我们可汗说了,太和公主的车驾就在你的对面,你再不开城门,太和公主可就要饿死了!”
唐军阵中却无人应答,许久之后,才有人向回鹘汉子呼喊:“李岐殿下旧疾复发,在府邸养病,不在阵中,请回吧!”
回鹘汉子哼了一声,回去复命,乌介可汗大怒,挥鞭喊道:“冲上去杀光他们!我亲自去李岐府邸探病!”
嗢没斯赶紧阻拦道:“可汗!我们现在只有九千人,战马疲惫,勇士们倦怠,而且弯刀迟钝,羽箭缺乏。唐军人数众多,又以逸待劳,不可战啊!”
“哼!”,乌介可汗甩鞭抽了枣红瘦马一下,又勒住瘦马在原地转圈:“我早晚要杀到长安,让大唐皇帝给我脱靴子!把他的妃子压在胯下!退!!”
回鹘军队开始徐徐撤退,唐军斥候探查到回鹘军队归营之后,唐军也退进灵州城内,杀鸡宰豚,埋锅造饭,夜不脱甲,枕戈待旦。
李岐在与幕僚商议之后,急忙联合灵州刺史李知温向长安发八百里加急搪报。
三天之后,这份搪报便放在了宣政殿的案几上,皇帝在看了这份搪报之后,气的浑身颤抖,骂了一句“该死!”,而后急召李德裕与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朗觐见。
郑朗瞄了一眼并列跪坐的李德裕,见他低眉望地,无言可进,马上举起玉笏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此乃天赐良机,当立即举朔方、夏绥、天德军(大致在今天的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一带)、振武军(大致在今天的内蒙古林格尔县)四地之兵,主动出击消灭回鹘,迎回太和公主,扬我大唐天威”
皇帝来了兴致:“朕听闻郑卿向来老成持重,凡事三思而行,主和不主战,今日为何请战?”
郑朗侃侃谈道:“陛下,臣以为,此战必胜!原由如下”
“其一,今年关中、鄜坊、夏绥等地粮食丰收,帑藏充足,可为一战”
“其二,回鹘大部散失,只余下酋首乌介所率十三部,嗢没斯所率五部等,实力大损,苟延残喘,与我养精蓄锐的边军不能相提并论”
“其三,黠戛斯乃是先帝太宗时期钦定血缘(后文会介绍黠戛斯与李唐之间的特殊关系),为太宗皇帝册封。今黠戛斯伐回鹘,陛下念及血缘情分,出兵策应,天经地义。双方合兵夹击,乌介必败!”
皇帝听了连喊了三声好,又兴致勃勃的问李德裕:“李卿以为如何?”
李德裕却回答道:“事关重大,臣不敢贸然进言”
李德裕在对外事物上向来强硬,能主战绝对不主和,今日却不表态,这让皇帝很是不解:“李卿今日不比往日啊!”
郑朗哼了一声:“李侍郎恐怕是想回去问‘文曲少卿’的计策”
李德裕转头去看郑朗:“郑侍郎,虽然回鹘大部散失,但余部仍有不下二十万,能作战的不下十万,敢问大唐边军多少?”
“况且边军托郑侍郎主和的福,数年未见刀兵,恐怕刀剑都生锈了,这样的军队如何言胜?”
“再者,太和公主在酋首乌介的手中,万一逼急了乌介,伤到公主怎么办?你敢保证乌介不会伤害公主?”
李德裕一串发问,驳的郑朗哑口无言:“我,我······”
李德裕面向皇帝,举起玉笏:“此事涉及宗亲,实在非常,当从长计议,请陛下明鉴”
皇帝的热心被李德裕激灭了,满脸失望的摆手:“朕知道了,两位爱卿如果无事再奏,便退下吧!”
李德裕却再次举起玉笏:“陛下,臣有奏”
“奏何?”
“监察御史李让夷,品行端正,行政苛责,才学茂盛,颇有先帝太宗朝名臣魏征,臣斗胆请陛下拔擢其为吏部郎中,以······”
皇帝不耐烦的打断李德裕:“李卿既主政事堂,这种小事便自行决定,如果事事都要我决定,要你何用?”
李德裕叩首:“臣遵旨”
两人再无事可奏,皇帝便遣退两人。
郑朗抱着玉笏与李德裕并行往南衙,半路突然冷笑一声,出言讽刺道:“陛下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这李让夷是李侍郎的外甥女婿啊!不过听说是碌碌无为之辈,若不是当初有婚约在先,李侍郎怕是断然看不上李让夷!”
“如今水到渠成,李侍郎荫蔽李让夷,我也是能理解”
李德裕呵呵一笑:“李让夷德行如何,我自有考量吗,郑侍郎不必多虑。再者,莲儿嫁给一个庸才,那也比令媛老死闺阁的好!郑侍郎以为呢?”
这郑朗育有两子一女,两个男儿子皆已婚配,子嗣盈门,可唯独郑朗的女儿郑婵儿未曾出嫁。
这郑婵儿并不鄙陋,反而明眸皓齿,饱读诗书,不知者以为闺阁之秀。
可惜郑婵儿偏偏喜欢王龙标与王季凌的诗句,更是倾慕先帝太祖之女平阳公主,身为女儿身却可上阵杀敌,立功报国。
于是整日除了读诗就是骑马舞刀,性格暴戾。据说她十三岁那年,曾经打的神策军将军滚出府邸,又有人传言郑婵儿曾经夜遇贼人,亲手刃之,血溅三尺。
当然,这只是传言,当朝大理寺卿虞临并不相信,刚好他的小男儿子虞归到了该婚配的年纪,郑婵儿也是及笄年岁。
于是虞临登牛僧孺门,请求牛僧孺向郑肃提亲,促成这段姻缘。
牛僧孺向郑肃转达之后,郑肃喜出望外,急忙答应,双方甚至互下聘礼,定好了嫁娶之日。
但郑婵儿却并不满意虞归这个白面小生,于是只身提刀,气势汹汹的赶到虞府,将刀架在虞归的脖子上,要求他退婚。
此事闹的满长安城皆知,百姓们知道之后,便给郑婵儿起了一个名字,叫“郑虎儿”,坊间皆唬吓孩童:“娶郑虎儿与你为妻!”
郑肃被气的卧榻三天不能朝,郑婵儿也在卧房外跪了三天,就是不愿意嫁给虞归。
虞临认为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于是断绝了与郑肃的交情,两人十年未曾说过一句话。
而郑婵儿也因为声名在外,再无人敢登门说媒,一转眼便过了二十岁。就连先帝文宗听说这件事之后,也曾经暗示郑肃早点解决郑婵儿的终身大事,可郑肃也束手无策,这几乎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
经李德裕这么一说,郑肃气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瞪了李德裕一眼之后,拂袖离去。
李德裕倒是心情好了,一整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其实郑肃说对了,李德裕之所以推脱不进言,并不是因为事关重大而要思谋,而是要回去问谭泽露的意见。
若是放在以前,李德裕一定会坚决主张出兵,甚至会要求皇帝将他派往朔方前线。但如今,李德裕多了些思虑,越是重大的事情,他越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因为他患得,就一定会患失。
吴领文案、汴州治水两件事情,让他终于看到了摒除党争的希望,他不能允许自己的错误决定而让希望破灭,他需要习惯询问、依靠谭泽露,以实现自己久而不得的抱负。
但是李德裕怎么也没想到,谭泽露这次,却给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