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传说:鼠王
格雷格骑着全身燃烧黑火的死亡向前极速奔袭,眼前的景色都被拉长成一条直线,几乎分不清道路和树木。
已经死亡的战马不会嘶鸣或呼吸,除非它的主人让它这么做。它奔跑的时候实在太过安静,孤独的马蹄声令人昏昏欲睡,所以格雷格打了一个响指,死亡战马立刻嘶鸣出声,鼻孔里吐出一股强劲的黑气,威风不少。
从马林庄园赶到铁锁堡需要三天时间,格雷格只用了两个小时,从林地变成荒芜的冻土只不过是颜色上的变化。格雷格的奥术能力消耗殆尽,在距离铁锁堡不到千米的地方停止施法,战马重新变回死气沉沉的样子,皮肤失去支撑贴在腐肉和骨架上,腿骨脆弱得一碰就断,将格雷格甩落在地。
格雷格在地上滚了三圈半,仰面朝天急促地喘息。他早就想到要是用传送法术也可以按时到达,但那需要消耗一个生命。阿尔弗雷德·马林原本不该死去,他有一座庄园要继承,或许多年之后,他会和格雷格站在一块,向吕讷效忠。
他后悔自己“吃”掉了阿尔,那种感觉如同往喉咙里灌注岩浆,在这之前,他不曾有任何愧疚。今天他能活生生啃断朋友儿子的脖子,那明天或许就能啃断朋友的脖子、亲人的脖子,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但格雷格自认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它在疼痛、皱缩,事到如今,他还会因此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犹如接受来自天空的重压。
铁锁堡的守军发现城墙下躺着一个怪人,立马用弓箭指着他:“躺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不能再靠近了!”
格雷格回到现实中来,一个挺身就站了起来:“我是格雷格·肯特,吕讷陛下派我来此。”
士兵一愣,忽然惊喜道:“是肯特将军来了!”
格雷格双手背后,抬起下巴等待城内的将军亲自来迎接他。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根绳索从墙头甩下,滑下来一个只有格雷格一半高的矮子。格雷在脑子里搜寻了一会记忆,最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朗门将军!我记得你,我就说我记得你。”
“午安,肯特将军。”朗门左右四顾,“我记得你说你是陛下派来的,我以为会有大批援军。”
“或许我一个人就够了。”格雷格转移话题,“三座要塞内还剩多少守军?”
“两千人。”朗门一手攀住绳索,一手向城头招,士兵探出头来,把绳索收回去,格雷格则像一名法师一样飘浮在空中。
“两千人……”格雷格以为每座堡垒里都有两千人,“对付克洛维绰绰有余。”
朗门颤了颤肩膀:“这里只有两千人,将军。”
格雷格瞪大眼睛:“你是怎么守下三座要塞的?”
“原本我也有六千多守军,能坚持到现在全都是因为克洛维是个呆瓜。”
格雷格和朗门一起检阅这剩下的两千名士兵,他们大多灰头土脸,盔甲凹凸不平,这说明他们没有缩在城墙后头,时常会主动出击。格雷格站在高台上俯视方阵,一些士兵摇摇晃晃,都快站不稳了,拄着长矛勉强直立,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他摇了摇头:“粮食储备的情况呢?”
“你说到点子上了。”朗门用他短小的手指打了个响指,“我们正好在昨天断粮,但我想法卫城的情况不一定会比我们好多少,所以还没有送信过去。”
不只是铁锁堡,格雷格相信吕讷现在有同样的困扰。也许是天谴所致,今年秋天法卫和狮卫的收成都远不如往年,前线的部队正在忍受饥饿。
“看来我们得向克洛维亲王借一点粮食。”
“那也不行。”朗门把格雷格领到他通常开作战会议的房间,椅面还是温热的。“这样他们就知道我们缺什么了。”
话说到一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啊小豌豆!老鼠都吃完了,不过我想我还能抓到一堆。”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老妇人,格雷格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硕大的鼻子和矮小的身材。朗门红着脸大发牢骚:“妈妈,不要在别人面前喊我小豌豆!”
“哦,我又不知道这有别人。”朗门夫人嗫嚅道。
格雷格向朗门的母亲行礼,不着痕迹地弯腰凑近她。朗门夫人脸上都是奥术能量修饰过的痕迹,把皱纹抚平、让嘴唇看起来红润。只有那双握法杖的手发自内在得白嫩干净,这是属于一位法师的骄傲。
朗门觉得格雷格行礼的时间太长了:“除了鸦卫人,没人想在这鬼地方呆老死。”
两位将军争论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把鸦卫军的粮食毁了,比起两千人的节食,一支大军没有吃的会更为窘迫,因为他们没办法抓到足够的老鼠。
“这件事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办就行了。”格雷格扭了扭手腕,却不小心把虎口一块皮蹭了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抬眼看朗门,朗门个子矮,完全没有在意格雷格的手发生了什么。格雷格把手背到身后:“我会让鸦卫人陷入与我们相同的境地。”
“这样听上去很公平。”朗门迟疑片刻,“我、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黑魔法师到底是什么样的。”
“看来你对黑魔法师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朗门耸耸肩,这动作由他做出来,就像是把头往身体里缩一样。“如今是特殊情况,我还不准备看到你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样子。”
计划确定下来后,格雷格终于有机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了。从离开吕讷身边开始,他就不再有机会进入梦乡。但真正闲下来之后,他又开始害怕眼帘下的东西。格雷格能感受出皮肤正在一点点融化,骨骼在每一次摩擦后发出尖锐的哀嚎。黑魔法终究不是人类能驾驭的东西,格雷格已经从自己的双手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午夜时分,一匹快马在距离鸦卫军营数百米处的树林中停下。朗门从格雷格背后跳下马背,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小麻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将手臂平举,尽量让麻袋远离自己。“呕,我觉得我要吐出来了。”
“在物资运到之前,你都得和这些小家伙打交道。”
格雷格打开袋子,直接捏着底部反过来,一坨坨老鼠尸体落在地上,有的甚至没有死透,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路途上的挤压使它们被糅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条腿是谁的。格雷格皱起眉头,将尸体一个个分开,实在没办法分离的,就用小刀割断。
朗门嘴上说快要吐出来了,仍时不时瞥格雷格两眼,看他到底在做什么。格雷格把分离开的死老鼠又通过尾巴缠在一起,一共二十二只鼠尸体,他不厌其烦地重复打死结的动作,浪费了很多时间,直到再也没有空隙给他打结。
处理老鼠本身已经是一件足够恶心的事情了,竟然还有人敢在残缺的鼠尸当中伸入手指,让指甲缝里嵌满传播瘟疫的烂肉。不仅如此,格雷格甚至乐在其中,因为他翘起了小拇指,活像个做女红的妇人。朗门觉得喉头反酸:“够了,我后悔和你一起来了。”
格雷格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杰作抛在地上:“怎么样,有兴趣成为伟大的黑魔法师吗?”
“不,”朗门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太矮了,会拖累你的。”
月亮的位置已经开始偏斜,夜晚的时间所剩无几。格雷格鼠尸堆上画下奇怪的图案,并开始念咒。朗门开始恶心干呕,但身为将军的尊严令他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把喉咙里苦涩的消化物重新咽回去。
魔鬼般的低语很快终止,朗门不再感到任何不适。他看到鼠尸堆上的每一条鼠腿都蠕动起来,犹如一颗海胆舞动全身的尖刺。这怪物发出尖锐的嘶鸣,全部朝同一个方向跑去,由于体型过大,它穿越灌木丛时便如同一阵狂风掠过。
朗门全身发痒:“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叫它‘鼠王’怎么样。”
被格雷格封王的怪物一路奔袭,八十多条短腿仿佛天生就长在一个身体上,即使朝向不同,它们也能通过后退或平移来达到前进的目的。
结在一起的鼠尾对这群老鼠来说太过沉重,它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拖着鼠尾结行动。鼠尾结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拖痕里冒出绿色的脓泡,将周围的任何生物都污染致死。在寒冷冻土上好不容易冒出脑袋的树苗被爆开的脓泡溅了一身,立刻干枯失水,颓然倒在泥地中变为传播疫病的工具。
鸦卫守卫还不知道他们的噩梦正在步步逼近,还拄着长矛点头打瞌睡。存放食物的营帐在整支大军最安全的中间,帐中是一些从附近猎场里搜来的肉食甚至是诱饵。鸦卫人不认为有谁能突破前军和殿军的阻拦,在营帐周围巡逻的人员少之又少,都去找侍从聊天了。
老马克是鸦卫部队的厨子,负责为士兵们制作餐食。他不是鸦卫本地人,而是在各地辗转,所以见过不少奇闻异事,大家都喜欢和他聊天。营帐外寒风刺骨,吹得树丛窸窣作响,但那声音比以往都来得大,仿佛要笼罩住整个鸦卫中军。老马克嚼罂粟壳嚼多了,身体摇摇晃晃:“哈!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这里的老鼠饿坏了,要群体出动来抢我们的粮食了。”
见多识广的厨师只说对了一半,“鼠王”拖着肥大的身躯窜出树丛,扑在他的小腿上一阵乱啃,二十二张鼠口一齐下嘴,几乎要将小腿一举咬穿。
考马克不知道什么东西咬了自己,便低头看去,鼠王正用发着青光的豆豆眼瞪着他,嘴里是鲜活跳动的小腿肉。恐惧加重了疼痛感,马克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鼠王甩动鼠尾结扑到了马克的身上,马克能感觉到它的每一跟脚趾在刮他身上的肉。
“圣主啊!”鸦卫士兵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跌坐在地上不敢动弹,但要是再不行动,老马克就要在他面前被生生吃掉了。他鼓起勇气扔出火把,将马克和鼠王一同点燃,惨叫声和火焰的亮光终于引来了鸦卫士兵的注意,火把的光芒由内向外传开,直到整个鸦卫营地都亮得如同白昼。
克洛维亲王被帐外的嘈杂声吵醒,皱着眉头从帷幕后走出。火焰中的鼠王一看到克洛维,立刻放过可怜的厨子扑向年轻的亲王。比起亲王的性命,士兵们似乎更在乎自己的,在被鼠王臃肿的身体撞到之前,他们都下意识地避开,克洛维和它之间只有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克洛维没有时间躲避,愣在原地等那怪物来咬,鼠王早已张大所有嘴巴飞扑而来,在半空中完全舒展开来,遮挡住克洛维的上半身。
一柄带着剑鞘的长剑从克洛维的身侧砍过来,正好砸在怪物的几颗脑袋上。鼠王痛嘶一声,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匆忙逃窜。
克洛维捡回一条小命,而救他的人正是永远可以信赖的挪尔威公爵。老公爵看了一眼剑鞘上残留的绿色粘液,把长剑抽出来扔掉剑鞘:“别愣在这里,把那怪物给我抓起来!”
营地外的格雷格则松了口气,显然他又忘了自己的任务,转而去攻击克洛维,亲王要是死了,也就没有那么多事需要操心了。他总想把事情变得简单,但有时候另辟蹊径不见得比按照计划来得简单多少,反而会带来更多麻烦。
现在,鼠王在黑魔法的操控下改变了任务目标,掉头远离凶神恶煞的挪尔威,钻过一对对腿脚去寻找它生前最喜欢的食物。
混乱的营地中存储粮食的帐篷早已无人看守,鼠王咬坏帆布钻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士兵们团团围住帐篷,可怕的咀嚼声传出,犹如在吞食所有人的灵魂。
挪尔威推开士兵,用剑斩开帆布,把帐篷里的情况展露出来。存放食物的箱子上沾满了发淡光的绿色粘液,一些脓泡正在从缝隙中挤出来,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这一切的创造者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帐篷最中央,还有不少脓水从它身下流出来。挪尔威用剑尖轻轻戳它,后者完全没有反应,老公爵觉得它已经完全僵硬了。
他上前几步,稍微扭动手腕把鼠王尸体翻开,发现这些尾巴纠结在一起的老鼠早就被开肠破肚,内脏里满是蛆虫。挪尔威皱起眉头:“这是黑魔法!法卫人已经没救了。”
不管法卫人还有没有救,格雷格都要站起来,提醒打瞌睡的朗门准备离开。他嘲笑这个侏儒:“刚才鸦卫人闹得那么厉害你都能睡着,真不敢相信三座堡垒是你一手守下来的。”
“什么?我睡着了?”朗门忽然惊醒,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我没睡着。”
“是是,我的将军。”
两人纵马返回返回铁锁堡,一路上朗门瞌睡不止,就快要从马上摔下来。“这些日子来我从没有那么安稳过。”他嗫嚅着,但格雷格听得见。“我每天通宵作战,在我的士兵、敌人和母亲面前显得精神百倍,只希望北地能再晚一天从我手中陷落。现在你来了,肯特将军,把鸦卫人的储粮都毁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你救了铁锁堡的所有士兵和他们身后所有法卫人。”
“我钦佩于您的坚韧,朗门将军。”格雷格笑道,“可你现在还不能睡,明天早晨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哦,该死的!”朗门短手一挥,“我就知道你是个铁石心肠的魔鬼。”
朗门万分恼火地踹开房门,把所有士兵的被子掀开,两指塞进口中吹哨。他原本以为自己那番“感人肺腑”的发言可以让格雷格把接下来的活儿都揽下来,没想到格雷格根本不吃这一套。这个魔鬼现在现在朗门身边向铁锁堡守卫发号施令:“敌人的粮草已经被你们的朗门将军摧毁,明日他们就会与我等殊死一搏。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可以用木材和颜料,按照朗门将军的指示制作退敌的道具。”
格雷格把功劳都让给了朗门,法卫人士气如火焰般高涨。朗门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几步:“兄弟们,听好了,你们要做的就是——”
格雷格弯下腰,凑近朗门的耳朵:“让他们把鼠王的样子雕刻出来,越可怕越好。”
“先拿一些木材来!”朗门紧接着说下去,“颜料就用血和老鼠皮做——行动起来!是死是活全看明天一早!”
格雷格完成了他在法卫北境的最后一个使命,问士兵要了一匹驽马后准备返回吕讷身边。士兵有些迟疑:“驽马会影响您赶路的速度。”
“不会。”格雷格双手背后,站在原地等士兵离开。朗门大有不舍,士兵做的木雕显然不会比黑魔法师本人来得可怕。“陛下那边情况如何?”
“我离开有些日子了,”格雷格的说辞含糊不清,“在此之前,一切都对我们有利。陛下差我来支援你,后续的部队很快就会到。”
“谢谢你,格雷格。”朗门与格雷格紧紧握手,“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我发誓,法卫北境是绝不会轻易对鸦卫人开放。”
“记住你的誓言。”格雷格再次握紧朗门,正好他要的马匹被士兵牵来,便与朗门在清晨的阳光直射而来之际分手道别。
法卫士兵趁着鸦卫人还未动作,加紧赶制朗门需要的道具。他们把木材削成圆盘状,以中心为结点开始雕刻,挖空边缘,用葫芦一般的形状作为老鼠的身体,最后涂抹上血液和鼠皮的混合物。一些士兵天生就是木匠,雕出来的鼠王像模像样,可他们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如何震慑敌人,达到逼迫他们撤退的目的。
朗门夫人施展一些小法术,令木雕上的涂料蠕动起来,朗门过来查看时被吓了一跳。
“老妈,你真是天才!”侏儒大叫道,“快让法师们过来。”
在法卫北境忙忙碌碌无法入睡的并非只有法卫守军一方,鸦卫人也度过了不合眼的一夜。被鼠王污染的食物都长出了绿色的绒毛,向外喷洒具有恶臭的粉尘。误吸粉尘的士兵开始一个劲地流泪、打喷嚏,以至于手脚都使不上劲。
挪尔威公爵令人将长了毛的腐坏食物用帆布盖住,就地焚烧,士兵扔出火把。绿色的浓烟立刻窜出数米之高,呛得士兵们又是一阵喷嚏。老公爵一直和士兵站在一块儿,可他们的亲王因为害怕被感染什么怪病,正躲在远离焚烧地帐篷里不肯出来。
借着火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名士兵往绿色的火堆里啐了一口:“什么懦夫亲王,只会躲在帐篷里。”
挪尔威虽然上了年纪,五感仍然敏锐,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瞪向出言不逊的士兵,跨着大步走过去,面前的闲杂人等纷纷让路。
士兵无辜地左右摇头,想说自己只不过是一时失言,但老公爵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走近他身边搭住他的肩膀,膝盖一曲迫使他跪在地上。也许身为士兵他应有力气抵抗,不过他还是非常“顺从”地跪下了。
挪尔威拽掉士兵的头盔,扯着他乱糟糟的褐色头发往火堆里丢,这下对死亡的恐惧终于盖过了对挪尔威的,士兵抓住挪尔威的腿,不想被充满疫病的火焰活活烧死。
挪尔威红着眼睛,几拳打碎了士兵的下巴,士兵在头晕目眩中失去力气,被老公爵一把举起来。在被扔进火堆之前,这名士兵几乎没有任何值得被记住的地方,不过现在,他是第一个应辱骂亲王而死的士兵。
碰巧的是,克洛维没有大家想象的那般胆小,他只是在帐篷里处理事务,现在他出来了。年轻的亲王带着疑惑看完了士兵的焚烧仪式,双手在身前摩挲着。
“太阳升起之后,我们就向前进军。”克洛维选择忽略刚才发生的事,并高声喊道,“不管你们对我有什么怨言,我愿意想你们赔罪,但也要等到战斗胜利之后。”
鸦卫士兵无话可说,按照将领们的指令尽快休息。鸦卫人今天没有东西可以吃,拖沓的行军队伍犹如耷拉着脑袋的老狼,昨夜那怪物在脚底乱窜的感觉还挥之不去。但凡队伍某处出现异动,大家都会率先低头看脚底下有什么东西。
千余人的先遣部队抵达铁锁堡,无力和漂浮感传到克洛维全身上下,北境三座几乎和贫瘠大地融为一体的要塞如今已经变成了他的耻辱柱,上面刻满了他的劣迹。
和之前的每一次战斗一样,朗门带着一二百人在堡垒下组成方阵,看上去脆弱又单薄。克洛维左右四顾,希望可以揭穿敌人的轨迹,周围的每一片树丛都曾被朗门用来击败他,鸦卫士兵不敢再前进半分。
严密整齐的鸦卫方阵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羊皮纸,只需要轻轻戳一下就会被穿透。朗门索性站在马背上,大力挥舞手臂:“把‘国王’放出来!”
“什么?”克洛维一愣,朗门竟然用他的父亲开玩笑,顿时大怒,“你这个侏儒,我要把你挂在城头示众!”喊罢便命令士兵进攻。
法卫人一身轻装,跨坐快马斜斜进入战场,希望以侧身对着鸦卫人的冲锋。法卫士兵怀揣着精心做好的鼠王木雕,在奥术能量的加持下,粘稠状的鼠皮混合物正在不停地蠕动,没见过鼠王真面目的法卫人都觉得恶心,他们靠近鸦卫士兵,随手将鼠王木雕抛过去,随即勒住缰绳掉头逃窜。
鼠王木雕足比人的脸盘还要大,在半空中直直飞向鸦卫真中,鼠皮涂料和木雕本体脱离,一摊一摊落在地上。
疲惫的鸦卫人看见几个黑影从天而降,灰色和红色的混合物落在他们脸上,立刻回想起昨晚的怪物,其中一位受害者正是目睹老马克被活活咬死的士兵,鼠王木雕撞在他的身上,恶心感令他汗毛倒竖,重心不稳摔落在地。
“有人落马了!”
“他被感染瘟疫了!”
绝望的哀嚎冲上晦暗的天际,冲锋的势头顷刻之间就被瓦解,变成沙滩上的死浪。鸦卫人想要逃离战场,却被自己的战友拦住。他们并非出于自私、不想让别人独活,只是如同溺水一般,求生之前先胡乱挥动四肢。
摔倒的鸦卫人被压制在手臂之中,四肢纠结在一起,或许也可以被称作“国王”。法卫守卫此时打开铁锁堡的正门,手提长矛排成一排。当矛尖刺进鸦卫人的身体中时,他们仍以为是鼠王咬进了他们的内脏。
4,鸦卫士兵都在盔甲在披一条白布,一排排齐整地倒下时就像一场雪崩。他们毫无斗志,终于在找到方向之后掉头逃跑,上千人在近乎空无一物的铁锁堡面前哭喊、远遁,并不断经过他们无比尊贵的亲王身边。
克洛维的耻辱又多了一条。而今就这样回到鸦卫,大家都会说他是个懦夫、是个庸主。所以他拔出腰间的剑刃,划开一名鸦卫士兵的喉咙,所幸挪尔威公爵一把将他抱住,拼尽全力向后推——说实话,这个年轻人的力气还挺大的。
法卫人的长矛在鸦卫人的身体里反复进出,矛尖沾满了暗沉的血肉。他们头一次觉得杀人是这么无趣的事情,敌人又不会反抗,简直就是在屠宰猪肉块。
只有一些年轻的将领从恐惧中清醒过来,试图从混乱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中一人抽出长剑挡开刺来的长矛,拼尽全力靠近对手,不料法卫士兵身后还有他的战友,后者摆动手臂,对准鸦卫将领的脖子向前突刺。
血红的矛尖从鸦卫将领的后脑勺穿出。他双眼突出,还摆着挥剑要砍的样子,事实上他已不再活着。法卫人将他推倒在地,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上踩过去,去杀别的活人。
朗门跟着自己的同胞一路冲杀,他的个子太矮,很容易被人忽略而被踩到,不得不左右闪躲。他扑在一名鸦卫士兵的身上,用一柄短剑割开对手的喉咙。他和他的随从和第一批战友同时冲进绵延数百米的鸦卫军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鸦卫的战旗砍落。这几乎是每一场追击战必然会做的事,不过鸦卫人溃败的速度太快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自家旗帜落在地上。朗门边杀边后悔,回去之后一定要当着大家的面把鸦卫旗烧了。
铁锁堡所在的贫瘠地带西面是复杂的林地和山地,以往都有风雪掩护,今日不仅阳光大好,连视野都很开阔——为了进攻法卫,鸦卫人把附近的树木都砍掉了。鸦卫人夺路狂奔,以为很快就能躲进他们最熟悉的针叶林中,结果他们跑断了腿也只能看到一片片低矮的树桩。法卫步卒的追杀工作暂告一段落,取代他们的是一批精力充沛的骑手。
挪尔威紧紧护在克洛维身边,猖狂的法卫骑手想要直接取走亲王的性命,却被老公爵用身体拦住,沉重的钉锤砸歪了战马的头颅,马儿一声都没吭出来就倒在地上滑出数米,再也不能带自己的主人四处飞奔了。
挪尔威双手挥舞钉锤怒吼,心里却觉得自己实在是老了,以后随军出征应当带剑和盾牌。克洛维在他身后愣愣地看着他,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倔强眼神,抬着下巴不肯问一句“怎么办”。
挪尔威和克洛维的关系没有传闻中那么僵。当克洛维以“过于聒噪”为由遣走老公爵的时候,后者没有一句怨言。他是殿下,我是他的公爵,挪尔威一直那么说。所以,他立刻转身,迎着克洛维走去,抓着他的肩膀:“去阻止撤退,我的殿下,这里由我负责。”
克洛维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挪尔威给他一个赞许的笑意,这显露在一张老脸上过于沧桑了。
老公爵的后背被法卫骑兵重重地砍了一下,他发出低低的闷哼,回头打断敌人的马腿,然后开始环顾四周。要在断肢乱飞的逃亡场里找到自己信任的人着实不容易,他大吼一声“沃尔”,接着专心杀敌了。
一名全身浴血的白衣战士冲了过来,他没有任何武器,全靠一双拳头从包围中杀出来,嗤嗤地喘着粗气。他奔向克洛维,扶起后者向西南面走,克洛维还不想离开,慌张地看着这名战士。“我记得你,你是瓦莱泽。”
“能被您记住是我的荣幸。”瓦莱泽仿佛随时都会窒息而死,“我们需要您组织撤退。”
“我会去做的。”克洛维说道,“你不用跟着我,去帮挪尔威公爵吧。”
瓦莱泽眼眶发红:“我很想那么做,但保护您的安全是更重要的事。”
追击克洛维的法卫人明显变少了,剩余的追兵瓦莱泽一个人就可以解决。克洛维跨上战马,奔至散乱的逃兵队伍,来回扭转挡住错误的撤退方向:“往西南方向去!”
受到亲王指挥的士兵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纷纷往西南方向逃窜,那里有一个大镇,如果法卫人穷追不舍,鸦卫士兵至少可以坚守不出。
朗门已经靠近鸦卫边境,伸长脖子就能看见白白的雪地。鸦卫人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向后跑,再杀下去可能会出现破绽。他吹响口哨命令传令兵往各处下达指令,正好瞥见一队骑兵狼狈地跑回来,便恼火地吼住他们:“为什么在我下令之前就回来了?”
法卫骑手一脸惊恐地指着他逃出的方向,咿咿呀呀说不清楚。朗门踹了士兵的坐骑一脚,自己走过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八名骑手已被挪尔威锤落马下,遍地都是人和马的尸体。即使击杀骑手,马匹的冲击力仍然会扑向他,令他的身体猛烈摇晃。老公爵觉得手臂麻木酸疼,已在抽筋边缘,朗门用眼睛都能看到他的肌肉正在抖个不停。汗水和血泥混合在一起,又因寒冷而很快凝固,变成硬硬的黑色花纹。
他不曾在战斗时回头看,他应该在克洛维完成撤退后跟着离开,但可能是觉得这场逃亡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不再关心了。
朗门盯着挪尔威许久,看他来回扭头摆出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老公爵已经看不清、听不见任何事物了,每次挪尔威都是受到攻击之后才做出反应,还站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朗门觉得挪尔威公爵异常高大,他原本就向往一个高大的身躯。所以这个拥有无数怪癖的侏儒松了口气,撤退指令不做更改,转身离开挪尔威附近。
法卫人已然撤退,但哀嚎声仍然没有从鸦卫营地上空散去。一些士兵仍然以为自己得了传染病,不停地咳嗽起来,但随军医生为他们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其他士兵闯入帐篷,一剑刺死了“患者”,并将尸体往外拖去。
“你在干什么!”医生愤怒地抓住士兵的盔甲,“他根本就没有被传染!”
“他在咳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这个庸医!”士兵踹倒医生,把手中的尸体扔进火堆里,不料一柄利刃划过他的脖颈,鲜血井喷而出,差点扑灭火堆。
鸦卫人开始自相残杀起来,他们都认为周围的人已经换上传染恶疾,必须尽快清理。克洛维绝望不已,一边摇头一边和自己的亲信离开大镇。即使镇民和士兵非常健康,大堆大堆的尸体终究会引来野狗和蛆虫。
近万士兵和奴隶被投入北线战场,到头来只有几百人可以回到家乡,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要翻越千山万岭、躲避暴雪狂风。野外宿营时,总有一两个士兵从梦中惊醒,逃离部队进去深林,再也没有回来。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无一例外地失去了作战能力,鸦卫那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从此又多了一个可怕的传说。
北军已败,败报还需要数日时间才能送到国王伊斯滕的手上。没有人认为速速边境三堡能阻挡鸦卫大军,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在前往法卫边境的路上了。本来鸦卫军占领铁锁堡后便可以直逼法卫城,令吕讷不得不率军返回,圣主大军就能趁机夺回狮卫领地。但当传令官带着御令来到北方边境时,是法卫的守尸人接待了他。
传令官一脸惶恐地发现铁锁堡墙头挂的还是蓝色旗帜,掉头就往西南面跑,但他没有穿保暖衣物,没办法在严冬到来之际进入鸦卫。朗门哈哈大笑:“传令官大人,我可以帮你把消息送到亲王殿下手里。”说着便令骑手出城追击。
传令官一咬牙,靠一身不足保暖的衣装冲进鸦卫境地,试图将敌人甩脱。法卫人追出一段距离,害怕边境内有埋伏着的鸦卫人,只好逡巡一番回城了。
事实上,鸦卫大败之后就再也无人管理,传令官奔出数百米都没有见到一名士兵。战时留下的鸦卫旗帜仍静静地躺在地上,由于也是白色,传令官没有注意到,坐骑抬蹄踩了过去。战败带来的伤感还不是他无法前行的理由,看天空的颜色就能知道,有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
传败报的使者则率先抵达圣主城,此时古登公爵在外领军,城内守卫是平常的一半。传令官灰头土脸进入君王主堡,被一名穿特殊白甲的国王近卫拦住,由于他长得比任何近卫都要瘦弱,所以才会穿量身定做的套装。
“将军……”传令官没见过这等人物,显得有些怀疑,“我有急报,须觐见陛下。”
“陛下正在用餐,”将军左右四顾,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道,“我会稍后向陛下转达。”
传令官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柄小刀就抵住了他的肋骨。“鸦卫、鸦卫大军在铁锁堡大败,”他的额头冒出冷汗,信件落在地上,“克洛维殿下已经返回鸦卫城!”
将军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传令官身后冰冷的抵触感立刻消失。印有鸦卫信戳的信被他捡起来,还用嘴吹掉上面的灰尘。“你可以退下了。”
传令官向后倒退两步,仿佛正面对一头狡猾的豺狼,他甚至不知道刚才是谁用利刃抵着自己,一股恶寒传遍全身。
消息有人转达,信使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逃也似地离开了。近卫将军独自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盔甲发出愉悦的摩擦声:“雷斯垂德,你听到了吗!鸦卫败了!”
“是的,大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走廊的阴影中应道。
将军一转身,双手忙不迭地解开盔甲系带:“准备前往狮卫!近卫盔甲实在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