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彷徨
后院内,安平乐双手紧握木剑,盯着面前站定的林寻舟,突然举剑冲了上去,“哈!”
啪地一声,林寻舟手中的竹竿微动了一下便挑飞了她的木剑。
“你能不能认真点?”林寻舟强压着怒火,“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剑怎么握?步怎么动?”
安平乐抿着嘴,双手绞在一起,嗡嗡地说道,“我忘记了……”
林寻舟猛地将手中竹竿扔向墙壁,声音极大,安平乐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拜托你好好学可以吗?你早一天学完我就能早一天离开这里!”
安平乐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小脸憋得通红,“对不起……”
一旁的李儁连忙冲上来想说好话,又被林寻舟一声喝住:“还有你!我在上课的时候你能别在边上插嘴吗?本来上的就很慢了,我还要忍受你的唠叨,你们不想学直接说,正好我也不想教!”
说完,林寻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谭如鸣就来找林寻舟,彼时他正板着脸坐在池边的亭中。
“听说你欺负安妹妹了?”谭如鸣语气十分不善。
林寻舟没理她。
“问你呢!”
林寻舟一把将她推开,谭如鸣连着退了好几步,诧异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了啊?”见林寻舟没有反应,小心问道:“我看你昨晚好像拿了一封信来,和这个有关吗?”
林寻舟点点头,“李让寄来的,有位长辈过世了,他让我有空过去吊唁。”
“这样……”谭如鸣过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节哀节哀……”林寻舟喃喃道,“人的哀伤真的可以节制住吗?”
谭如鸣和他一起抬头望天,“据说可以,但我没成功过。”
“那你还让我节哀?”
“有这个词,干嘛不用呢?”
林寻舟嗯了一声,把头偏到一边,沉默良久,说道:“我……我觉得十分不安,从下山的时候起就有这种感觉,先是我的通缉没有撤销,接着又遇到了北六息二人,然后院长遇刺,现在李让那边也出了事……我觉得有一件或者好几件事正在发生,我却连轮廓都看不清,还在书院里浑浑噩噩,越来越焦躁……快要受不了了。”
“那个……”谭如鸣捏了捏拳头,“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你别生气啊。就是……你从山上下来后,就变得怪怪的,明明天下太平,你却总是在说什么阴谋,什么现状……”她顿了一下,看林寻舟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魔怔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林寻舟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留恋过去,没想到你也是,但就连我这种人都明白过去是回不去的,你居然还在妄想。”
“有什么回不去的呢?”谭如鸣反问道,“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安心教书,等到小师叔回来不就又能像从前一样了吗?”
林寻舟摇摇头,“小师叔回不来了,他死了。”
“你冷静一点。”谭如鸣摇了摇他的肩膀,“小师叔没死,他在北边呢,等他玩够了就会回来的。”
林寻舟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的让她生疼,“我就是知道!”
谭如鸣把心一横,索性拉着林寻舟站起来,忍着痛朝他喊道,“既然你这么不可理喻,那你走好了!去和院长说!说你要去找小师叔,顺道去京城把皇帝杀了!去啊!”
“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林寻舟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走。
谭如鸣愣愣地站在原地,莫名觉得委屈,一回头,看见安平乐正怯怯地趴在门边,探头探脑。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姐姐去教你武功。”
砰的一声,王阳明诧异地看着突然撞门而入的林寻舟,不解其意。
“我有事和你说。”
王阳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那坐吧。”
林寻舟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杨廉大人死了。”
“这样……”王阳明放下书,很惋惜地说道,“我听说过这位大人,他是很好的清官。”
“李让来信说有蹊跷,他和顾少言在查。”
“嗯。”
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让林寻舟很反感,人们都说阳明先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惊,就算林寻舟知道王阳明是真的处变不惊而不是装的,也还是很讨厌这种态度,他已经提醒过很多次,如今甚至习惯了。
“这让我很焦躁。”林寻舟说道,“我觉得我在虚度光阴,我想要的是一个无权无势者的正义都能得到伸张的天下,而不是总有好人不明不白的死掉。”
王阳明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好久以前,我、你、小师弟三人谈到以天下为己任的时候,你说天下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要为天下负责。”他瞥了一眼林寻舟,“所以你现在是要认儿子了吗?”
林寻舟脸色逐渐阴冷,“我在和你说严肃的事。”
“那你动手吧?还在等什么呢?”王阳明把手一摊,“你不是一直想杀了皇帝来威慑权贵,以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顺便给小师弟报仇吗?”
林寻舟盯了他一会,啪地站起来就走,“就等你这句话了!”
“但是!”王阳明一声喝住了林寻舟,“这真的有用吗?”
林寻舟慢慢走回来,看着他,一言不发。
“也不能说没用,至少给小师弟报仇是做到了,但对于你要的世界真的有用吗?”
林寻舟没有应答,他不大喜欢主动求别人给他讲道理。王阳明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继续说道:“皇帝杀了还有,权贵也是杀了还有,昔日太祖起于草野,追随者无不都是饱受权贵残害的百姓,而当他们推翻原来的权贵时,自己就成了新的权贵……你跳不出这个怪圈,你想要的世界也是我和小师弟想要的,所以听我的,唯有思想可以改变一切,相信我,我们是一类人。”他的语气十分诚恳。
林寻舟一声嗤笑,“一纸文书,就可以让你的思想变成禁忌,再一纸文书,就可以要你项上人头,而且还要你自己花钱坐车去京城,另外……我只和小师叔是一类人。”
王阳明眼中的希冀暗淡下来,沉默了。
许久,他才继续开口,声音却小了许多。
“你以前经常和我炫耀,说自己读过史书,记录现在的史书,所以能知晓后事。”
“是。”
“你还说,书里有我,也有徐爱,但是没有小师弟,也没有你。”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林寻舟撇开目光,“我也想知道,但无从查起。”
王阳明叹了口气,“这也是你急着离开书院的理由之一吧。”
“算是吧。”林寻舟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史书里会没有小师叔吗?”
“史书上怎么评价我的?”
林寻舟沉默了一下,“最后一位圣人,三不朽……”
王阳明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问道:“你看我像吗?”
林寻舟看了他一眼,“不好说。”
“史书上怎么评价徐爱的?”
“英年早逝。”
“他死了吗?”
“没有。”
“是史书的记载有误吗?”
“应该不是。”林寻舟想了一下,“我那时不太喜欢看书,也没想到看到的东西以后会用到,但就我记得的大概来说,好像只有这一点差错。”
“这就对了。”王阳明点点头,“我们正在经历这一段历史,虽然我没有看过你所谓的史书,但有些道理是很容易想明白的,看书人进了书,自己也就成了书中文的一部分,身在山中,如何看山?”
“当然这些都不是特别重要。”王阳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林寻舟,“我更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读过后来的史书呢?是仙人?那史书自然就是天书,如果不是仙人,那就只能是后世之人。”
“你是仙人吗?还是后世人?无论如何也不是此世人吧?小师弟也不是此世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林寻舟冷汗直流,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王阳明依然盯着他,房间里静得可怕。
“你在胡扯些什么!”林寻舟蹭地站起来,乱挥着手,“乱七八糟的!我就说一件事,那个小孩我不想教了,你考虑让别人教吧,我不想待在书院了!”说完就飞快地离开了。
王阳明意味难明地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声。
一口气跑到中庭,林寻舟才停下来喘息一下。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畏惧这个问题,他只能跑。
“小师弟,怎么如此狼狈啊?”
抬头,徐爱正半倚在书楼窗边,笑着说道。
林寻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刚和院长吵完架。”
徐爱招了招手,“上来。”
书楼的二楼,是书院特别划给徐爱看书的地方,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只待在靠窗的位置看书,丝毫不觉得外面的杂声喧闹。
林寻舟捂着鼻子一路小跑上来,他一直觉得这楼里的大部分书都发霉了,不然何以有阵阵怪味,就连吕默有时候都受不了。
但王阳明和徐爱就很喜欢这种味道。
“哈~”穿过重重瘴气的林寻舟扒在窗边,大口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说起来,书院今年是不是没有招新啊?”徐爱问道。
林寻舟顿时苦笑不得,“师兄,你不会才发现吧?”
“嗯……你没能当上小师叔,我觉得非常遗憾。”
“不遗憾!我一点都不遗憾!”林寻舟连连摆手。
“监学对你心有怨念,希望你不要见怪。”
“哪能啊,他现在看见我主动绕着走,多好啊。”
“既然这样,你有什么要和先生吵的呢?”徐爱十分不解。
“有很多……”林寻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他感觉说不清的样子。
“是小师叔吧?”
“算是吧。”
“唉……你到底还是和小师叔最好啊。”
“师兄不也是和院长关系最好吗?”
徐爱凑过来,“那你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认识先生的?”
“嗯……”林寻舟满脸的不情愿,“我不太想听,因为肯定很长。”
“其实一点都不长。”
“那你肯定想办法把它说得很长。”
“我就说几句话。”
“好吧。”林寻舟终于妥协了。
“我那时在家读书,准备考取功名,忽闻有一位王夫子,提出了完全不同于程朱理学的学说,便托人带了一本来,通读之后,惊为天人。于是放弃功名立刻前去拜会,一见先生,天人更胜从前。”徐爱赞叹道。
“师兄~这可是好几句了。”林寻舟慢悠悠地说道。
徐爱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想说的是……”
“停停!我不想听你讲道理。”
“好吧……”徐爱耸耸肩,“既然师弟不喜欢听人讲道理,或许会和同样心境的人聊得来。”
“嗯?谁啊?”
“归教习。”
“师兄你不是在耍我吧,人家可比我潇洒多了。”
徐爱摇摇头,“你听箫声。”
“箫声?”林寻舟诧异道,“哪里有箫声?”
窗外,风声鸟语,夹杂着远处学堂中的读书声,都是林寻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他确实没有从中听到什么箫声。
徐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用心听。
林寻舟屏住呼吸,仔细地分辨着窗外的声音。
风声很快就小了下去,鸟雀也沉默在树枝之上,远处的读书声也被他排斥在外。终于,他听见了一丝惆怅。
那是声音极小极小的箫声,小到一声虫鸣就能将它盖过,但却音韵分明,错落有致,俨然是一位洞箫大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林寻舟听得忘了神,闭着眼,不住地摇头感慨。良久,才睁开眼睛,“我原以为归先生是个潇洒的男子,没想到也有如此小女子之态。”
“惆怅迷惘亦是人情,师弟这么说就是错了。”
“师兄是子期。”林寻舟笑道。
徐爱也笑了,“只是书看得比较多,眼神不好,耳朵好点而已,去找归教习聊聊看吧。”
林寻舟嗯了一声,起身就走,又想起什么似得,突然问道,“师兄,你身体好吗?”
“很好啊。”徐爱疑惑不解。
“那就好。”
林寻舟一脚踏进院门,箫声戛然而止。
“打扰到先生了吗?”归有灯略有歉意地问道。
“哪里。”林寻舟摇摇头,“我只是焦虑彷徨,忽闻箫声,愀然幽邃,故寻音而至罢了。”
“原来如此。”归有灯收了洞箫,抬手示意,“先生请坐。”
林寻舟在他旁边坐下,“多谢先生。”
归有灯局促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游方野人,担不起先生二字。”
“那我无名无分,更担不起先生二字了。”林寻舟说的也是真话,他喜欢用先生称呼别人,但很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所幸在书院内只有归有灯一个人这么喊他。
“先生有名有分,您是舟山先生的传人。”依然是认真的表情,认真的口气。
这让林寻舟很不舒服,“所以你们是因为尊重小师叔才顺带尊重我的?我不需要,也没这个资格。”
“严格来说您有。”归有灯十分笃定,“您除了是舟山先生的传人,也是我辈公认的新剑仙,江湖的魁首。”
林寻舟听得笑出了声,“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您在得到江湖的公认之后就上山隐居了,即便此刻也是自困于十亩之间。”
林寻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喂喂……你们说的公认该不会是午门的那次吧?”
“正是。”
“那次打得丢脸死了……”
“怎么会?据某所知,当日京城至少有近百游侠、上万百姓感觉到了地动山摇,之后坊间就开始流传先生只用了两剑就逼退了禁军,一剑破军,一剑斩楼。江湖也是因为残留的浩然剑气才真正承认您是舟山先生的传人,因为午门的残砖废墟才承认您是新的剑仙啊!”
归有灯的表情越是认真,林寻舟就显得越尴尬,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那么厉害……一般厉害吧。”
“先生英姿让吾辈向往。”
“唉……最后不还是累累若丧家之犬,让人一路撵上了山。”林寻舟立刻消沉了下去。
“这就够了!”归有灯坚定地说道。
林寻舟疑惑地看向他。
归有灯抬头看向远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吾辈游侠,辞家去国,仗剑远行。为的是惩奸除恶,这世上的大部分恶,哪怕是豪绅恶霸,水陆劫匪,我们都能用手中的剑解决,但有一种恶,我们无能为力。”再低下头,他已是满脸苦涩,“先生知道是哪一种吗?”
“是以正统之名犯下的恶。”
林寻舟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年轻的时候,和两个人相约游历,一路上锄强扶弱,我们三个都以为能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结果很快我们就遇到了一队官兵,他们在收缴一家农户的种子,那是他们来年用的底种。我们没敢动手……只是在一旁怒目而视,想着官兵要是杀人的话那一定要动手。”
“结果他们没有,抢了种子就走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家人坐在地上哭,我们也难过,就凑了些钱给他们,然后逃离了这个地方。”
“后来,我又碰到了类似的情况,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对方也只是一队衙役,我花了很久想劝他们不要欺负百姓,他们把我狠狠打了一顿,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连哭声都没听见。”
“先生可能会觉得我们太怂,曾经也有人不怕官府,但他们都死了,五马分尸,或者万箭穿心,然后传首四方,让我们这些江湖人看。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我们拿起剑的那一刻就有死的觉悟了,无非是死在歹人和官府手里的差别,我们真正怕的是官府的连坐,一人反抗,九族亲属世代不得为官,如此,你就是整个家族的罪人,我们实在不敢这么做。”
“再后来,我就不做大侠了,把剑扔了,把马放了,游山玩水,靠教人读书写字为生,我学着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世界。”
“但先生知道吗?”他看着林寻舟,“坏事不会因为你不出头就不发生。”
“坏事不会因为你不出头就不发生。”林寻舟喃喃重复道。
“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平,因此当吕监学前来邀请的时候才会欣然允诺。”
“你让学生们不要对抗官府,也是出于连坐?”
“原来先生听见了。”归有灯点点头,“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我确实认为官府的火器了得。”
林寻舟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现在的火器还不足为惧吧?”
归有灯微微一笑,“先生乃不世剑仙,自然是不怕的,但世上更多的是像归某这样的凡人啊。”
林寻舟闻言一怔,这是第几个说这话的人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替江湖谢先生那两剑。”说着归有灯就要起来行礼,又怕林寻舟不喜,就只坐着抬了抬手。
“替江湖谢我?我与江湖没有瓜葛。”林寻舟低着头,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江湖已有先生的传闻,先生怎能不是江湖人呢?”归有灯皱着眉头,似乎对林寻舟的反应颇为不满。
“严格来说我没有入过江湖,以前,我都是闷声跟在小师叔后面,看着他挥斥方遒。然后,我成了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再回过神来,就成了你们口中的江湖魁首。”
出乎林寻舟自己的预料,他的语气已经很平淡了,他原以为这番话会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居然没有,或者说——终于没有。
“这个问题,我曾有幸与舟山先生探讨过,难道他没有告诉您吗?”
林寻舟摇摇头,“我们之间,其实比你们想得要俗,经常插科打诨的,很少讲大道理。”
“原来是这样,舟山先生说:手中有剑,就是身在江湖。”
林寻舟听着,细细品味一番,这实在不像他那个不着边际的小师叔说出的话,如果是他来问,得到的回答应该要粗糙得多。
“那么,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江湖啊。”归有灯的眼神一下子就温和起来,嘴角勾起微笑,像人怀念小时候“江湖很远,那是庙堂与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也很近,离了喧闹的城镇,就是江湖,江湖是独行人待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当然,小贩走夫、帮会码头,那也是江湖,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江湖。”
“先生见过的江湖是怎样的?”
归有灯歪着头,闭眼想了一会。
“我爷爷和我说过,他入江湖的时候,天下到处都是持剑书生,心向圣人之学,手刃不法之徒,那时候的吏治清明,除了朝廷刚正之外,也有他们的功劳。”
“我父亲入江湖的时候,书生们就不再持剑了,只有一些心系天下的人愿意一生漂泊不定,行侠仗义。”
“等到我入江湖的时候……”归有灯停了下来,伸手缓慢地抚摸着手中的洞箫。林寻舟这才发现那支洞箫已经颇为陈旧,想必已经跟随归有灯多年。
“我入江湖的时候,江湖上大多都是一些无依无靠的人,也有人是为了正义而选择在江湖中飘零的,但真的不多……我想,吏治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坏的。”
“再后来,舟山先生的出现激励了一批年轻人加入江湖,但更多的江湖人选择了投靠官府,他们帮助官府围剿那些不愿归顺的游侠,游侠的数量越少,官府行事就越加猖狂,官吏欺压百姓就越加肆无忌惮。”
“现在……”归有灯喟然长叹,“大概只剩下小贩走夫的江湖了吧。”
林寻舟默然不语,这些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细细品来,却又是字字血泪,他隐约觉得自己有责任,但又想着这与我何干,矛盾压着他透不过气来。
他把头偏向一旁,“原来先生家是世代江湖,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延续传统?”
见林寻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归有灯的眼中露出一丝失望,旋即又恢复正常,“我一直觉得我的名不好,不然何以遇到许多磨难。归有灯——归时有灯,但我父母早已故去,谁会为我掌灯呢?这名是落在了虚处,日后我若是落得安稳,娶妻生子,想给他取名有光,归有光——我大明日居月储,昭昭日月,总能照他归家。”
“好名字!”林寻舟赞叹道,“听起来就很会写文章,记得多栽两株枇杷。”
“什么?”归有灯疑惑不解。
林寻舟笑而不语,“先生应该是想让他从文。”
归有灯无奈地笑笑,“大侠什么的,还是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凡人。”
林寻舟准备拱手告辞,刚一抬手,归有灯突然凑上前来,双手撑桌,急切地、满怀希冀地说道,“我想要先生的一句话。”
林寻舟愣住了,“什么话?”
归有灯紧盯着他,“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问人是如何想的,一般来说需要给出前提,比如对什么事,比如对什么人,归有灯没有给出前提,但林寻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句话,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归有灯,坚定、缓慢地说道:
“黄紫公卿们要为他们享过的福,百姓受过的罪——负责。”
归有灯闭上眼,缓缓坐回去,长吐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长久背负的担子。
“有人说先生反贪官,也有人说是反皇帝,原来是都反。”
林寻舟点点头,“都反。”
归有灯笑了,先是高兴,接着又叹气,是惋惜,来来回回,倒像个疯子。
恍惚间,林寻舟居然觉得他有点像小师叔,原先林寻舟以为这个人会是大师兄老了之后的样子,现在看来也许是小师叔老了之后的样子吗?
不,不是这样,小师叔也许会死去,但绝对不会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