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太平
太阳缓缓升起,阳光越过宫墙,照在昨夜还是伏尸千百的宫道上,现在这里已经快被清理干净了。大批禁军和宫人在此忙碌:抬走尸体,洗净砖石,扑灭宫中的余火。
除了不可避免的杂音,偌大的宫道上静悄悄的,这些人都是今早调来的,他们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敢交谈询问,所有人都死死低着头。
嘉靖皇帝站在乾清宫的殿中,眺望宫道上的情景,心有余悸:昨夜情势紧急,视线又是昏暗,纵然知道禁军被林寻舟杀了大半,也没有多慌张,一是仍有高手在侧,二是没有亲眼所见,总归是不怕的,直到他亲眼看见宫道上连片的尸体,这才感到后怕——那贼子竟杀了这么多的人。
严嵩跪在他脚边,固执地重复,“陛下明察,老臣所述绝非虚言,昨夜的确是顾少言点燃了乾清门的火炮,轰击殿前,以至于贼子逃脱,外围禁军皆可作证,请陛下将顾少言下狱。”
他很惶恐——惶恐顾少言这样一个已经废了的人居然敢冲他们开炮,而且还是救林寻舟?这是大忌中的大忌,更不要说他到底是为了救林寻舟还是为了杀陛下,没有哪个皇帝会容忍这种事的,更不要说是嘉靖皇帝——可他偏偏甚至没有怪罪顾少言。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严嵩感到不安,所以从他得到消息开始就一直在反复劝说嘉靖——说是下狱,其实就是处死。
嘉靖听完,只是问道:“林寻舟有下落吗?”
“回陛下,尚无,臣已经下令让兵部派兵全城搜捕。”
嘉靖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陛下,如臣近日所言,天下虽大,几无林寻舟的容身之地,更何况他现在身负重伤,即便是剑仙,也无法走远,臣以为多半是去了山海关,找他的旧友。”
“知会山海关了吗?”
“臣早已飞鸽传书,命山海关设下埋伏。”
“他们就能杀了林寻舟?”
严嵩沉吟片刻,答道:“陛下,依老臣看,那林寻舟已经是个废人了。”
“哦?”
“其人年少轻狂,自比义士,欲替天行道,所支撑他的,不过是不存在的大义和他自以为的勇猛,这样的年轻人,老臣见过不少,无一例外——都被打落凡尘。”
“林寻舟——也会?”
“他胆怯了,陛下。”严嵩闭上眼,回想昨夜的那一幕,炮弹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以为林寻舟还有帮手,一阵心惊,等到烟雾散去,地上留了数十具尸体,唯独少了林寻舟——他跑了。
“这种年轻人行事靠的就是那一腔热血,热血没了,人自然也就废了。亏得老臣以为那林寻舟就算陷入死地,临死前也要做一番困兽之斗的,他这一跑,怕是再没了那份勇猛。”
嘉靖点点头,同意了严嵩的话,林寻舟还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盯着林寻舟的眼睛,那里没有抱着必死信念前来换命的决心。
他毫不怀疑林寻舟有这样的决心。
那就只能是什么人——动摇了林寻舟的决心。
“朕近日频发噩梦。”嘉靖疲惫地说道,严嵩抬起头来,他记得嘉靖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次他以为是无心之言,这次怎么也不能糊涂了。
他连忙说道:“陛下放心,林寻舟必死无疑!”
“不是林寻舟。”嘉靖摇了摇头,严嵩这才注意到嘉靖脸色的确不好。
“你退下吧。”嘉靖摆手道。
“陛下!”严嵩有些慌张了,“那顾少言之事——”
“顾少言护驾心切,以火炮轰击贼人,奈何射偏,以至贼人逃脱,念其无心,不作追究。”
嘉靖缓缓地给顾少言下了定论,这定论在严嵩看来是荒谬不已,他连忙说道:“陛下,顾少言是书院弟子!”
可是嘉靖再一次地摆手,却什么都没说,严嵩只得乖乖退下。
“老臣告退。”
嘉靖一直目送严嵩走远,他才走回殿中,缓缓掀开帷幕。
后面跪着朱素嫃与朱载坖姐弟。
“女儿是不用守寡了吗?”朱素嫃抬起泪水横肆的脸,哽咽着问道。
她身穿红色华服,披挂着金银佩饰,作为天子唯一的女儿,天下唯一的公主,可谓是享尽荣华富贵,可她抬起头,却是神色惨淡,双眼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
身旁一同长跪的储君朱载坖,虽然也是难过的神色,却没有他姐姐这么夸张。
嘉靖神色漠然地看着朱素嫃——她不久前分明还是个天之娇女啊,手舞长剑英姿飒爽,腰间环佩富贵逼人,她是自己的女儿啊!
如今,就为了一个顾少言——沦落至此。
他心疼,但他不能表现得心疼,他越是表现得在乎这个女儿,她就越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但愿没有这个有心人。
“你会不会守寡,取决于你自己的相公,而不是自己的父亲。”
朱素嫃低下头去,跪伏在地上,“驸马少游江湖,累于义气之论,闯下大祸,幸得父皇法外开恩,女儿感激涕零!”
朱载坖同样随着朱素嫃一同伏地,“儿臣谢父皇法外开恩。”
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恭敬,也显得冷淡,没有朱素嫃那样感激。
平心而论,朱载坖以前觉得顾少言挺好的,姐姐一直喜欢他,他救过自己和姐姐的命。
但他现在不觉得了——自从顾少言和姐姐成亲,就没有让姐姐一天安心过,和书院牵连不断,闯下一件又一件大祸,每次都让姐姐心力交瘁。
宫中大火,林寻舟谋刺天子,整个京城都彻夜未眠。朱载坖同样在宫中坐立不安,但他等来的是自己那吓得脸色惨白的姐姐。
在他听完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同样吓得脸色惨白——这简直就是弑君!
顾少言已经被禁军拿下,关进了死牢,自然是没法见面,所以朱素嫃拉着朱载坖直奔乾清宫,在幕后长跪不起。
嘉靖摆了摆手,对朱素嫃说道:“把驸马带回去,好好看着吧。”
朱素嫃立刻就摇晃着站起来离去,连退礼也忘了行。
朱载坖低头跪在原地,在心底默默叹气。
叮当——那是玉石撞在硬物上的声音。
朱载坖微微抬头,惊觉父皇竟坐在了地上,就在自己身边,他连忙起身搀扶,“父皇!”
嘉靖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坐到了边上。
朱载坖战战兢兢。
“我最近在做噩梦。”嘉靖又一次说了这句话,声音空洞而低沉。
嘉靖用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听话的人也不是朝堂的重臣而是自己的儿子。朱载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好像不应该称“父皇”了,但要他直接喊“您”,那是万万不敢的,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决定省略称谓,小声问道:“什么噩梦?”
“梦见了先生。”
“阳明先生?”
嘉靖双手捂着脸,半边身子都靠在玉阶上,毫无天子的威严,倒像个失意颓废的中年人,他嗡声道:“我梦见自己坐在小时候读书的书堂里读书,但案前却空无一物,先生就坐在我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想说话,说不出来……想走也走不了,连眼珠都不能动,就看着面前先生的面容变得苍白、边得老皱、最后面颊凹下去,眼眶突出来——死了。”
朱载坖默默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只觉得汗毛竖立,心生胆怯。
不是让朝廷忌惮的李温良,也不是犯上作乱的林寻舟,而是教过嘉靖的王阳明——是了,大明朝唯有的三位先生,还是王阳明和嘉靖最亲近啊。
可就是这最亲近的王阳明也要在梦里作出可怖的模样吓唬嘉靖——而且还是死过以后。
“先生……说什么了吗?”
嘉靖摇摇头,将疲惫的面庞露了出来,“先生是在责备我吧。”
阳明先生,以“良知”之学闻名于世,为人温良谦和,力图以文促变。朝廷奉其为帝师,却打压其门人,排挤出身书院的官吏,书院小师叔多年下落不明,最后更是在其病重之际封查书院——他不可能不责备吧。
“世上是没有鬼魂的。”朱载坖低声说道,“您是对书院有愧吗?”
“没有!”嘉靖断然否定,“哪怕重来一次,我一样会封了书院。”
“书院非封不可?”
“非封不可!”
嘉靖斩钉截铁的态度也让朱载坖明白了朝廷的态度,他已经是个少年了,在官场耳濡目染多年,甚至能说出为什么书院非封不可:无非就是书院一日不倒,人心就一日不定,天下百姓如果都听书院之言反抗官府,那朝廷改如何治理天下?
问题在于百姓会反抗,而不是他们为什么会反抗。
不过朱载坖就算明白这些道理也毫无意义,他是储君不错,但父皇的阴影就如同山岳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只能时刻以儿子的身份自居。
父亲连日噩梦,想必也是内疚吧,皇帝也会内疚吗?
“那您——要去拜祭先生吗?”
他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也引来嘉靖试探的目光。
朱载坖连忙解释,“父皇为天下万民之父,恩师过世,理应拜祭,以为万民榜样;况且林寻舟武功高强,即便在山海关设下埋伏,也难有万全把握,一旦使其逃脱,必难追捕,但若父皇昭告天下,要前往书院拜祭恩师,林寻舟必然会出面阻拦,书院一日不倒,林寻舟就一日无法脱身。”
说完,朱载坖就低头跪在了地上,嘉靖也没有说话,空旷的大殿中只听得风声呼呼作响。
终于,嘉靖开口赞许他,“你聪明了很多。”
未及朱载坖拜谢,嘉靖又说了第二句话,“退下吧。”
“是。”朱载坖听命退下。
本就空旷的大殿显得愈发清冷,急促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吹得帷幕高高地荡起,嘉靖坐在这重重帷幕之中,看着朱载坖离去。
不错——他是有这个想法的,但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朱载坖能看出这一点,让嘉靖很欣慰,至少他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拜祭恩师啊……”嘉靖口中喃喃,仰面朝上倒在了玉阶之上,沉沉睡去。
希望不要梦见先生。
在京中的天牢之外,戒备森严的守卫面无表情地盯着要从这里离开的一对男女。
女子身穿华贵的红袍,每走一步,身上的金簪玉饰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搀扶着一个穿着囚服的男子。
白色的囚服上面没有触目惊心的血痕,因为这男子所做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狱卒都不敢用刑,乖乖等着上面的命令,最后等来的便是那个女子。
狱卒拿出钥匙,解开男子身上各式各样的锁具,哗啦啦掉了一地,女子将男子架在肩膀上,搀扶着离开。
“对不起。”男子低声道,“书院……”
“无所谓——我认定你了!”
男子抽噎了一声,女子也跟着啜泣,这对年轻男女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晃荡着走向远方。
噼啪——木柴在火中烧出炸裂的声音。
火盆前坐着的男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大约是打了盹又被惊醒,他盯着扑腾的火苗看了许久,才捡起手边的木棍用灰烬将火盖上。
自从他回到山海关,就被勒令不许出关,更不许返回南直隶。这就是禁足了,不过说是禁足,他能走动的范围还是很大的,整个山海关除了险要城防之外,他都可以逛一逛。
朝廷当然是不许这么做的,不过他在这里还是颇得关照的。
他起身勾来军中所发的冬衣,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呼啸着凛冽的寒风。
山海关处北,本就偏寒,以往到了春末都还有人穿着冬衣,今年初春又比往年更冷,前几日甚至新下了雪,眼前所见俱是一片素白。
男子把冬衣裹了又裹,一脚踏上厚厚的积雪,朝着军镇的另一边走去。
“监军。”
“见过监军!”
军镇的士卒还像以前一样跟他打着招呼,他也一一笑着回应,一切好像都与曾经没什么不同,除了脚下这厚雪。
他从军镇的一边穿到另一边,来找一个在风雪中痛饮热酒的男子。
王京事毕,李如松乖乖地回到了山海关,甚至将自己的亲兵交由朝廷指挥,与戚家军一同留在朝鲜与倭军对峙。
这样,山海关就有了两个人质。
李让不止一次来问李如松为什么会回来,他始终都是答道:“听命行事。”
热腾腾的酒气在风雪中飘得很散,李让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李如松敞着大袄,正斜坐在栏杆上饮酒,活像个乡野村夫。喝了酒的李如松不像以前那么冷冰冰的,双眼有些迷离,话也多了起来。
一瞧见李让,李如松就满脸不悦,“你别再来问我了,朝廷让我回来那我可不得回来嘛。”
这一套说辞李让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但他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之所以还经常来找李如松,大概是出自——惶恐。
他听到了王阳明病逝的消息,痛哭了一场,却什么也做不了。
此外还有许多关于书院的风风雨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了,但他被禁足在此,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同样被禁足的李如松来说道说道。
“你想等着天下大乱对吗?”李让的话裹挟着风雪直撞向李如松的面门。
大概是真的烦李让了,李如松很干脆地点了头,恍恍惚惚道:“不——错!”
“那你何必回来?”
“因为眼下朝廷势强啊。”喝醉了的李如松笑嘻嘻的,“我得等到天下大乱,朝廷应付不暇才好趁乱谋利。”
若是放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话,李让必然会不顾一切地上报朝廷,只是如今他官身被废,禁足在此,又有谁会听他的话呢?
更何况外面传来许多书院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不好的,如今他终于有些理解林寻舟所说的话了。
按住冬衣的手略松,风雪就呼呼地灌进来,李让索性和李如松一样坐到了栏杆上。
热腾腾的酒递过来,李让摆了摆手,于是李如松收回酒,一饮而尽。
“皇帝和林寻舟只能活一个,我看好林寻舟!”说完,醉酒的村夫便大踏步地离开了,李让独自留在风雪之中。
只能活一个……
皇帝不能死,否则辽东趁势发难,那就真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林寻舟也不能死,这是他过命的兄弟。
想着想着李让就笑了——天下大势与他这个无名小吏又有何干系呢?他能影响到谁?真是自作忧愁!
他什么也不了。
抬头望天,风雪交加,天色一片昏暗,是昼是夜都分不清,李让攥紧了扑腾的冬衣,慢慢往回走。
“监军。”
“监军!”
沿途的士卒又和他打招呼,李让却再没有心思回应了。
回到自己的破屋,先前盖上的柴火还有余温,李让捡起木棍抄了抄,火又旺了起来,他脱下结满冰霜的冬衣搭在火边,不多时,地上便湿了一片。
屋外的狗又在乱吠,大约是养它的士卒没给它喂吃的,李让噔噔跑去关上窗户,坐回火堆旁,温和的火温一下子就让他睡了过去。
他梦见了来书院第一年的那场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他裹着破旧的衣服缩在角落里艰难地读书,忽地屋外风雪大作,他诧异地看去,原来是有人在雪中舞剑。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穿得不算破旧,但也很寒酸,与李让很像,奇怪的是那人的眼中精光闪闪,浑身朝气蓬勃。飘扬的雪花落在那人的剑上,被舞向空中,再四散开来,一时剑气灌满中庭,碎雪飞扬。
后来李让与那个少年相识,知道他叫林寻舟。
迷迷糊糊,他又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已在梦中过完了一生似的,但眼前柴火还没烧尽。
屋外的狗还在乱吠,声音愈发急促,听得李让心烦意燥。
咚、咚。
有人敲门。
李让一个激灵抖了起来,抄起木棍,低声问道:“谁!”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推门而入,还有熟悉的人。
木棍当啷掉到地上,李让呆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林寻舟,突然笑了,笑得前俯后仰,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喝酒!喝酒!”
斗篷上的雪花在柴火的温暖下化为水珠落下,间杂点点白烟升起。
火堆旁的两人饮酒对坐,空酒坛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可是…辽东的…好酒!”李让晃悠悠地说道,他已经醉得有些恍惚,“底下人带给我的!”
林寻舟半倚在墙边,睁着迷离的双眼,目光游离,胡乱扫视着四周,这与李让记忆中的那种狂妄桀骜的眼神大相径庭。
“院长……死了。”林寻舟把头重重地磕在墙上。
李让痛苦地弓起身子,将头深深埋在臂间,嘴边的残酒与眼角的泪水糊了他一脸。
林寻舟又自嘲一笑:“我从京城来。”
李让呆呆地抬起头,也跟着惨笑一声。
他们认识好多年了,熟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只要说一句话,剩下的救都明白了。
林寻舟从京城来,自然不是去向皇帝示好的,又狼狈地来了山海关,皇帝必然是还活着。
“杀不了?”
“重伤未愈,禁军太多,杀不了。”
“再去一次呢?”
李让是下意识说出这句话的,说出口他就吃了一惊,自己嘴上说着天下不能乱,实则心底还是希望着什么的吧。
倒是林寻舟沉默了,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宛如一块寒冰,是这火烤不化的寒冰。
李让又递了一坛酒过去,林寻舟抱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哈啊……”林寻舟擦干净嘴角,重重地放下酒坛,低声道:“院长和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林寻舟将王阳明所说的话完完整整转述给了李让,一字未落。
李让怔怔地愣了好久,才挤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院长是真的爱民……”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他担忧地问道,从林寻舟进门起,他就觉得眼前的林寻舟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外表在苦苦支撑,但内在已经垮了,只差一步就成了行尸走肉。
“我不知道。”林寻舟喃喃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是真的不能理解王阳明的想法。
二人长久的沉默,林寻舟絮叨起了书院的现状。
“赶来的学生们肯定都被遣散回家了。”
“好事。”
“监学和谭如鸣留在书院。”
“这也好。”
“在皇宫里是顾少言救了我。”
“好嘛……”
林寻舟看了一眼无论自己说什么都说好的李让,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继续喝酒。
天色已经很晚了,李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只知道地上的酒坛越来越多,自己的神智也越来越恍惚。
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小师叔……怎么样了?”
没有回应。
李让费力地抬起千斤重的脑袋,发现林寻舟早已倒在了墙边,枕着酒坛睡了过去。
不知是真的睡了还是假的。
李让也不再问,往后一仰,重重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漏风的屋顶,起初他还能想一想书院,但很快酒气就熏得他发蒙了,他只清醒了一会,便沉沉睡去。
书院……
小师叔……
院长……
天下……
世道真是乱呐……
屋外纷纷扬扬地下雪,屋内二人借着满身酒气与柴火,在漏风的屋顶下呼呼大睡。风雪之中,尚有一间陋屋能够栖身,已是万幸了,只是风雪甚大,寒气从门窗屋顶的缝隙中渗入,不知这间陋屋又能坚持多久呢?
李让醒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窗上堆了一层厚厚的雪,也算是挡住了一丝寒气。
火盆里的火早就灭了,李让哆嗦着爬起来,找了件衣服披上,也扔了一件给林寻舟,把他摇醒,“再睡要受寒了。”
林寻舟昏昏沉沉地醒来,盘腿坐着,精神萎靡不振的,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揉着眼睛看李让忙来忙去地烧水、打扫卫生。
他伸手抓起一旁的酒坛,仰头就要喝,却发现里面已是空的,于是怏怏不乐地起身,穿好外衣斗篷,背上浩然剑。
“这就要走?”
林寻舟点点头,“过来就是找你喝酒——我闷得很。”
李让也披了冬衣,送他出去。
拉开屋门,一阵寒风灌来,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外面已是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李让哈出一口热死,扶着篱笆走了出去,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一边絮叨着说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喝了酒就走是对的,等我从这边脱身了,再看看能不能去书院,你呢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林寻舟拉住了他,他的一只脚已经举在了半空,又收回来,转头看见的是林寻舟那一张严肃的脸。
“怎么了?”
林寻舟缓缓拔出浩然剑,“我要是在这里杀人,你是不是就待不下去了?”
李让霍地转向前方,一片雪白之中忽然间冒出无数披甲士兵,黑色的盔甲在这素雪中显得格外扎眼,一把把火铳和弓箭架起,对准了拔剑的林寻舟。
山海关守将赵方明从重兵之中走出,朝他们拱手,“林少侠,又见面了。”
埋伏。
林寻舟有些后悔,他早就该想到的,但他心绪被小师叔和院长的死撕裂得零零碎碎;受伤未愈又去刺杀皇帝,他不该那时候去的,但他忍不住,杀得皇宫血流成河可皇帝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自己却快要死了,最后是顾少言救的他。
他心中一片混沌,茫茫乎不知所以。
他要为两位师长报仇,没能做到。
自以为天下第一,差点死在皇宫。
看不起顾少言,却一再受他相助。
他有一点不想活,但绝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皇帝前面,所以他逃了出来,在夜幕笼罩下的京郊茫然四顾。
何以解忧?新酒旧友。
于是他踏雪来到了山海关,自己走进了本该预料到的陷阱,也连累了李让。
所谓大雪满弓刀,就是这般情景吧。
林寻舟冷眼看着他们,默默估算自己有没有把握在保住李让的情况下脱身——弓手铳手各有数十,除了身后的破屋,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实在很难办。
“监军——你是要袒护反贼吗?”赵方明高声喊道,在他两侧,一排排箭矢引弦待发。
“你快走!他们都与我相识,不会为难我的。”李让站到林寻舟面前,低声催促他。
“真的没事?”
“没事,你快走!”
“那你自己小心!”说着,林寻舟两步跃上屋顶,纵身跳上山崖。
李让刚松了一口气,却瞥见赵方明嘴角的冷笑。
数十发铳响——山崖仍有伏兵!
一道剑影划过,林寻舟自山崖跃入军镇之中,踩着房顶飞快地向外突围,他脚下的营房中尽是埋伏已久的官兵。
赵方明率兵在后穷追不舍,接连高呼,“围住他!围住他!”
箭矢掠空,火光闪烁,整座山海关都被这不速之客惊动,满镇官兵都在围捕林寻舟。
李让仓惶地在后面追赶,口中徒劳地喊着“不要打,不要打!”
但他只看见汹涌的人潮冲着远处的身影挤去,耳边只有不绝的喊杀声和赵方明一声声的军令。
他担心林寻舟,也担心这些追逐的士兵,前者是他的旧友挚友,后者又是他朝夕相处的同袍,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非要这样,奉命行事……是奉命送死吧?
即便林寻舟有伤在身,却并未在皇宫受到重创,只是耗费气力过多,一路行至山海关,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身后官兵虽然多,却不是他的一剑之敌。
砰——林寻舟插剑入房顶,剑气直接将整个房屋炸开。
“啊!”一大片官兵都满脸是血的倒在地上,更多的官兵越过他们的身体,死死追着林寻舟。
李让在后面奋力追着,他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时掉了,整个人被冻得发紫,他拼命地高喊,“不要杀人!不要杀人!”
林寻舟听不见他说的话,他耳边尽是流矢掠空之声,目光所及皆是官兵。他跳到另一个房顶上时,猛地从茅草顶上蹦出二人,一把抓住他的脚,长枪呼啸而至,直刺他的胸膛。
只是刹那间,浩然剑就划过了这二人的喉咙,两具尸体顺着屋顶滑下,跌落在地。林寻舟纵身而去,官兵在后面穷追不舍,没有人关心地上的两具尸体,等到大批官兵走后,李让才艰难地追到这里,看见两具眼睛睁得老大的尸体,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他认得这两个人,这是一对出身陇右的兄弟,被派到离家千里的山海关当兵,也只是为了多拿些军饷补贴家用,李让待他们很好,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今他们死在这里,死在林寻舟手中,可不杀他们林寻舟也要死——到底谁有错?
他嘴里高呼不要杀人,是不希望官兵死人,也不希望林寻舟死,但这是徒劳。
终于,惊动整个山海关的骚动转到了军镇边缘,再往前就是覆着茫茫大雪的平原,林寻舟被埋伏在此的官兵前后夹击,动弹不得。
赵方明冷眼盯着林寻舟,后面李让还在奋力呼喊着“不要杀人”,他按了按身旁亲兵的手臂,亲兵会意,抽出一把长铳,悄然隐到暗处。
“杀!”
军令一出,箭如雨下,弹从幕出。林寻舟单手持剑,剑招变换闪烁,在一丈之内,封住所有剑弹。
“斩贼首者,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官兵们本被林寻舟威慑的气势陡然一振,呼喊着蜂拥向林寻舟,居后的弓手铳手更是以箭弹稳稳压制林寻舟。
李让挤开人群,冒着箭雨弹幕猛地冲到汹涌的人潮面前,张开手想要拦住他们。官兵们没有停下,林寻舟也高高举剑,李让站在双方中间,火药和箭矢就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噗——一道不大的响声盖过了官兵们铺天盖地的怒吼。
李让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胸口,不知是哪一颗流弹打中了他,鲜血正不住地从里面外涌,他踉跄了几步,仰面栽倒在地上。
林寻舟飞奔过来,帮他按住伤口,滚烫滚烫的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所有的官兵都停在了原地,气得赵方明大喊,“你们在做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李让一颤一颤地喘气,手死死地抓住林寻舟,“不要杀人……你快走!”
林寻舟瞪大了眼睛,从他手中传来鲜血的温度在这冰天雪地中格外烫手,烫得他几近要哭出来,他哽咽不已,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李让不住地抽搐。
“别杀他们……我求你了。”李让猛地将林寻舟推开,竭力喊道:“走——”
林寻舟痛苦地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猛地插剑入地,积雪暴起近百丈,铺天盖地的雪花遮蔽了所有人视线。
等漫天飞雪散尽,早已没有了林寻舟的踪影。
一群官兵哗啦啦涌上前去,围住地上的李让,不住地哭喊,“监军……监军!”
有人替他捂住伤口,有人给他盖上披甲,但这阻止不了他脸色越来越惨白,身体越来越冰冷。
赵方明带着一众亲兵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一个穿得破烂的醉汉走过去。
李如松用力分开众人,跌跌撞撞扑到李让身边,他还带着满身的酒气,但至少眼神是清明的,他收敛起嬉笑的表情,冷漠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李让。
“我还有个弟弟……”
李如松无动于衷,李让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气息已经是有进无出,神色凄惨,“拜托了……”
轻蔑的眼神一闪而过,李如松终究是点了点头,“以后他就是我弟弟。”
李让如释重负,手无力地坠到雪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他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地明白自己胜任不了这个位置,这一切都是因为林寻舟,如今朝廷和林寻舟翻脸,自己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预料到了这一天。
闭上眼,他想看看能不能再听见书院的读书声,风雪的声音很杂,他最后只听见身边人不住的呼喊,“监军!监军!”
一片夜幕之下,有一堆火光,纸花在火堆中化为灰烬,徐徐飘散。
谭如鸣和吕默无言跪坐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
这是二七了,距离那震惊天下的丧讯也过了近半月,痛苦之后的人们又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很快,书院也会被人淡忘吧。
那些闻讯而至,敢直面府军的书生都被谭如鸣劝回去了,林寻舟不在,她怕府军会对这些人不利。当然,就算林寻舟在这里,她也不会怎么样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书院背上谋反的骂名。
哭了十几天,眼泪也哭干了,谭如鸣都有些麻木了,每天浑浑噩噩的活着,守着死气沉沉的书院。噢,也不算死气沉沉——她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走廊,三四名府军正警惕地盯着他们,整座书院都在卷土重来的府军掌控之下,相比之下他们倒像个外人。
黄纸沾上火就蜷缩成了灰烬,风吹向吕默,余烬飘得他满身都是,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很木然地重复着烧纸的动作。
“监学……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吕默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头烧纸,四下只听得黄纸燃烧的声音,谭如鸣也不再问。
等到这几打黄纸都化成了灰烬,烧无可烧的时候,吕默才幽幽叹了一声,“诶——我真是后悔。”
谭如鸣知道他在说以前总觉得林寻舟是在危言耸听,“这与监学无关,信与不信,左右不了什么。”
吕默无言,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火光将他脸上的褶皱映得分外明显,自从王阳明病逝之后,他好像苍老得快要死了。
“书院要没了啊……”
“监学有什么打算吗?”谭如鸣第二次问起了这个问题。
“我?我没有什么打算。”
“我也没有……”
谭如鸣双手抱着臂膀,明明离火堆不远,她还是觉得有点冷。
书院已经没了,总没有比这更差的日子了吧?
嘉靖七年四月十二,天子下诏——率太子、公主、驸马,内阁首辅及朝廷重臣南下扬州,拜祭阳明先生。耗内库存银一半,建宝船三只,自运河南下。
诏令初下,群臣皆惊:逆贼林寻舟弑君未果,下落不明,此时天子离京,亲兵不过数千,怎能保证天子无恙?
然而天子对这些逆耳之言至若未闻,仍是坚持带着众人踏上宝船。
自本朝迁都以来,无论是为了抵御蒙古诸胡还是征收赋税,都需要通过运河往来京师与江南之间,京杭运河由此也成了天下经济之命脉。
三只宝船,长二十七丈,阔一十一丈,虽不能与成祖时期下南洋的宝船相比,但在运河之中,这也是相当巨大的了。满载兵士,火炮,床弩,沿途更有地方府军护驾,即便不如重重禁军的保护,也所去不远了。
数层之分的宝船上,每一层都有数百士兵巡弋,寻常船只上所装的坐炮在这里也被拆卸下来,可以随意移动,为的是可以射击任一方向的敌人。穿过层层守卫,才是权贵们所在的船舱。
这是一间极为宽广的内室,窗饰家具皆与陆上无异,华美的床榻上坐着以手扶额、脸色略差的顾少言,他有些晕船。
朱素嫃温了一碗水给他,“喝点水吧。”
在如此宽阔的宝船之上,碗中的水连一丝晃荡都没有。顾少言接过水抿了一口,轻声道:“总是麻烦你。”
“哪里的话。”朱素嫃将碗搁在一边,伸手替他揉着额头,“你多休息便好。”
顾少言嗯了一声,又问道:“陛下他为何突然要去扬州?”
朱素嫃沉默半晌,劝他,“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父皇怎么说,我们照做就是了。”
顾少言愧疚地垂下头,一双素手搂了上来,将他拥入怀中。
“对不起。”
在这宝船的最上层,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方圆数丈之内都有大内高手把持,其上便是天子与太子的所在。
登高以望远,在这阁楼之上视野可达数里,自幼长在深宫的朱载坖对此满眼的惊奇,但嘉靖就坐在他旁边,使得他不敢越矩,正襟危坐着,只敢用余光瞟视四方。
“好看吗?”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朱载坖一跳,他连忙正了正衣冠,恭敬答道:“父皇恕罪。”
“你没出过宫,自然好奇。”嘉靖摆了摆手,远眺四方山河,感慨道:“朕当年可是走了很多地方,跟着先生一起游历四方,那时候还有大师兄,还有那辆破车——后来先生住在了扬州,再后来朕做了皇帝,很多事情就开始身不由己了。”
朱载坖小心仰望着自己的父皇,那个威严、高高在上的父皇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做了皇帝,就不再是人了——不能有七情六欲,师徒之情自然也是不许,唯一要做的就是维护天下的安定,如果有人威胁到这种安定,就要铲除他。李温良是如此,先生是如此,林寻舟也是如此。”
这是嘉靖第一次承认他害死或者间接害死了李温良和王阳明,而且是以朱载坖从未想到过的坦然态度。
他咬了咬牙,问道:“这些人非死不可吗?”
“没有什么‘这些人’,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林寻舟,你了解这个人吗?”
“不了解。”
“那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反贼!江湖上称他为大侠,其实他哪做过什么侠义之事,从头到尾就是在为他的书院报仇!呵——人们总是喜欢把跟朝廷作对的人称作大侠。”
“不能谈一谈吗……”
“谈?”嘉靖冷笑着一声,“他想让我死呢。”
朱载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见过太多宫廷的黑暗,渴望更纯粹的情感,比如那种江湖上传闻的重义轻生死,所以他愿意亲近他们,可这些江湖人却想让他的父皇死,他没办法了。
巨大的宝船忽然晃动起来,船上的众人都随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朱载坖一把抓住栏杆,吃惊地望着周围。
一道可怕的断裂声响起,前方宝船近十丈高的主杆缓缓倒向这里,木材断裂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阴影将嘉靖和朱载坖二人完全笼罩其中。
“父皇快走!”朱载坖跳过来拉着嘉靖,可久居高位的天子岿然不动,阴影越来越大,数十道人影跃向空中,寒光一闪,整个主杆被砍成数断,刚好避开了二人。
一众大内高手将他们护在中间,整船禁军都随之骚动。
“有刺客!”
“护驾!”
“刺客?”朱载坖心头一惊,难道是——
一道青光在前方炸起,一道人影踩着断裂的主杆正快速逼来,正是林寻舟!
不断有大内高手跳上去想要拦住林寻舟,却都被他一剑扫下,瞬息之间,他已经走完了主杆的大半,眼看就要跳上嘉靖所在的宝船。
砰地一声——木屑飞溅,从右舷打来的一发火炮直接打断了主杆,在主杆上飞奔的人影也跟着坠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浪。
一时间,两只宝船的数层甲板上都站满了士兵,长枪短铳对准了水面齐射,各式火炮轮番轰炸,硝烟四起,水花迸裂。一直打了数轮,河面已是一片污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警惕地扫视着河面。
除了飘浮的杂物之外,河面上毫无动静,倏地——第一只宝船上的被猛地扯了一个趔趄,他们惊恐地发现所有人、物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滑动——宝船在侧翻!
水中不断有气泡升腾,伴随着宝船倾覆所发出了巨大轰鸣声,水中人影显露,林寻舟将剑插入船身,剑气直冲云霄,竟生生带翻了数十丈长的宝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惊人的一幕,望着那个年轻人站在倾覆的巨船上,身边尽是落水呼救的官兵。
“放!”
一声急喝,数十发火铳连射,林寻舟举剑朝着天子的宝船飞奔而来。
船舱内,顾少言扶着栏杆挣扎着走到外面,朱素嫃跟在后面扶着他,他们看见的是数名向下齐射的士兵的背影,浓浓的火药味呛得人没法呼吸。
顾少言连跑两步,趴在船舷上,火药和水花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还是大声朝下面喊着,“你不要再斗了!你会粉身碎骨的!”
无人应答,耳边仍是此起彼伏的铳声。顾少言被呛得蹲坐在地上,朱素嫃连忙跑去替他驱挡烟雾,“没事吧?”
轰地一声,一尊铁炮直接砸了上来,一众士兵都被砸得粉碎,“啊——”
顾少言一把搂过朱素嫃,她吓得发抖:眼前刚刚还是活生生的几人瞬间脑浆迸裂,血肉分离。
啪嗒——好像是靴子踩上软泥的声音。
外面炮声轰轰,还在朝着硝烟中胡乱开炮,这边林寻舟已经踏上了天子的宝船。
朱素嫃脸色惨白地望着眼前这个魔头:他的脸上、身上俱是凝结的血迹,手中长剑仍在往下滴血,视线冷冷地越过自己,盯着的是后面的顾少言。
顾少言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哀求道:“收手吧,活下去。”
魔头不为所动,冰冷的视线让人毛骨悚然。
朱素嫃猛地抓过那些死去兵士的军刀,呛地拔出来,双手紧紧握住,对准了他。朱素嫃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光是那冰冷的视线就就让她双腿颤颤,但她仍然努力站在这里,她是要护住身后的顾少言
“你别杀她!”顾少言一把将朱素嫃拉到身后,军刀当啷掉在地上,“你杀了我吧,我有愧于你。”
“不行!”朱素嫃猛地挣扎到顾少言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林寻舟。
男女相护,悍不畏死,大概这就是——爱情?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场闹剧,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纵身跃向了上层。
如蒙大赦的二人双双瘫坐在地,紧紧相拥。
“啊!!”
长剑捅入一人的胸膛,带出一道长长的血线,又接着切开另一人的喉咙。
无数大内高手皆是不要命般地冲了上来,此时林寻舟距离天子不过百步。
朱载坖脸色惨白地望着这一切,对一个孩童来说这实在是太过可怕,但他还是努力镇定在原地。
“陛下,逆贼凶狠,请陛下先行避让!”大内统领跪地哀求嘉靖,但后者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人影,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陛下!陛下!”连喊数声都没有反应,大内统领咬牙翻身而下,拔刀与同僚一起迎战林寻舟。
刀光,剑影,火炮,箭矢,充斥在甲板之上,一众高手已经死了大半,林寻舟同样气力不支,身负重创,他不只要应付面前的敌人,目光所及,皆是要取他性命的人。
轰——炮弹直接在他身侧炸开,林寻舟翻身堪堪避过,但飞蹿的碎片直接打穿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个趔趄,就在这一瞬间,第二发炮弹呼啸而至,正中林寻舟的脚下,这一下所有人都看见他被炸得飞起,鲜血迸射,重重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士卒们立刻对着水面射击,却无一人浮上,大内高手们警惕地盯住四周,以防偷袭。
却到了黄昏,水中的尸体都被清点完了,也没有林寻舟,但他也没有再出现。
嘉靖淡淡说了一句,“他肯定会回来的。”
十四日,夜泊沧州,林寻舟夜袭。
一根根火箭射向天空,散落的箭矢照亮了一大片范围,无数的火铳对着飞奔的人影射击,船内船外喊杀一片。
重重守卫在林寻舟跳上船舷之后又将他逼退,夜幕之下,守卫无从追查。
二十二日,船至济宁,林寻舟再袭,这一次他连船舷都没能上来。
他伤得一次比一次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纵使气力不支也要咬牙朝着宝船而来。
“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朱载坖难以理解地问道。
嘉靖轻蔑告诉他,“因为这是他活着仅存的意义了。”
二十五日,船至徐州,船上的弓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高处,都不用火铳,只一通箭雨,那人都招架不过来,中了三箭跌了下去,但前去搜查的高手仍是没有发现尸体。
砰——老人被一拳打得跌在地上,杨治哗啦一脚踹翻他身边的木堆,狞笑攥住他的衣领,“干什么?想自焚啊?”说着一把将他扔出去老远。
凛风一过,一记重腿狠狠地踹在他的后背,将他猛地踹在地上,而后这记重腿的主人也被三四个府军紧紧按在地上。
谭如鸣低声吼道:“你再动他一下,我砍了你的狗头!”
杨治恶狠狠地盯着她,眼睛眯得极小,最终冷哼了一声,“陛下很快就要到了,我不会在这时候杀了你们,但你们要是给我添乱,害得我不得升迁,我保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杨治大踏步地率着府军离开,谭如鸣连忙凑到吕默身边,把他的扶起来,“监学,你没事吧?”
吕默真的是老了,谭如鸣搭上手的瞬间就能感觉到他瘦得皮包骨头,她把吕默扶着坐起来,担心地望着。
吕默笑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监学……真的是要烧了书院吗?”谭如鸣低声问道,她听说了天子的诏令,为之深感恶心,但杨治兴冲冲地带府军接管书院的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
“烧吧——烧了干净。”吕默轻轻抚摸着墙壁、这里的一草一木,眼泪无声地流淌,“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是舍不得这里啊……”
谭如鸣也几近呜咽,“那就留着吧,总比没了好。”
吕默闭上眼,长叹一声,不再说书院的事,“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什么……”
“你该去找他,而不是在这里等他。”
谭如鸣的头垂了下去。
“书院已经没救了,你是知道的,我在这里还是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区别,让我这个老人守着书院吧,你该去别的地方了。”
“我能去哪呢?”
“你肯定知道。”吕默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要放在从前,那可是书院破天荒的大事,“前院有人看着,翻墙出去吧,你们以前不经常翻墙逃课吗?”
谭如鸣自嘲地笑笑,“以前总觉得书院太无聊,现在看来真傻。”
她就这样走了,要去找林寻舟。
她知道皇帝的宝船要从运河过来,也听闻了林寻舟在徐州拦过皇帝。
徐州往后,有宿迁、淮安……林寻舟会在宿迁还是淮安拦住皇帝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林寻舟现在会在哪里。
淮左洪泽湖,这是小师叔仅有的一次带着林寻舟顾少言出去玩的时候也带上了她,那是一片很大的湖,他们在湖边搭了草棚,在那里钓了好几天的鱼。
那不是很遥远的记忆,所以谭如鸣很轻易地找到了那间草棚。
推开门,她对上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脸。
那张脸朝她笑笑。
谭如鸣走过去,狠狠地搂住了那个看上去都快要死的年轻人,将头埋在他的颈间,闻到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我们走吧?”
林寻舟轻轻推开她,坚定地摇头。
“活下去吧?”
“要活下去——但是你一个人活下去。”
谭如鸣怔怔地望着他,林寻舟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都已经没有力气了一样,“有一件事你们说对了,我一个人,真的不是朝廷的对手。不过——总不能因为打不过就不打了吧?朝廷不希望有人改变、有人反抗,但越是不反抗,他们就越是欺压百姓,总要有人把剑架到皇帝脖子上的,虽然我现在怕是架不到了……”
谭如鸣攥着他的衣襟,“那我们一起去!”
“书院不剩几个人了,你好好的活着吧,算我求你了。”这话林寻舟是笑着说的,说得很真诚,真诚得就像是在交代遗言。
谭如鸣抱住林寻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没有说谁谁又死了,以后怎么办。
只是哭。
洪泽湖是产鱼的,每日都有渔民在这里捕鱼,今日忽地开始下雨,大半渔民都收了网回家,只有一个穿着破旧的斗篷的老叟,撑着细长的竹竿,架着他那窄窄的小舟还在晃荡。
一直晃荡了半日,他都没捕到多少鱼,好像这鱼也怕水似的,他只得上岸。
“船家。”一个消瘦的年轻人递了一袋钱来,“这些钱,买你的舟和杆。”
老叟下意识地接过袋子,很轻。
年轻人有些羞涩,“我只有这些钱了。”
这是个面色很白的年轻人,白得甚至没有什么血色,身形瘦弱得似乎一吹就倒。
老叟看了看自己的小舟,这么破了也不值几个钱,但他问道:“后生买来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下雨了。”
“下雨正好。”
于是老叟将竹竿交给了他,看着他撑杆划向远处,那边是通往运河的方向。
浩然剑被他背在身后,林寻舟撑着竹竿逆流而上。他想到了李让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叫“寻舟”,他回答说他要在历史长河中划舟逆流而上,现在看来,他只做到了一半。
宏伟的宝船停留在运河之中,两岸是黑压压一片府军,船头的弓驽铳炮,林寻舟划舟立于宝船之前,第一次发现这船真的是好大。
大内高手对着林寻舟虎视眈眈,一众守卫都在等着嘉靖下令,但嘉靖只是紧紧盯着林寻舟。
竹竿被深深插入水中,青色的剑气覆于其上,林寻舟手按一头,看似轻轻用力,就好像是在挑着什么似的。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如同第一次一样,偌大的宝船被缓缓掀翻。
巨船倾覆,人马俱惊,相互奔走呼嚎,落水者不计其数。
林寻舟摔倒在舟中,他是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了,任由巨大的水浪将他推到岸上,他想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出来这个人真的是精疲力竭了。
被大内高手保护着到岸上的嘉靖拉着朱载坖朝他走来。
“陛下!”
“陛下当心!”
一众高手都被阻拦在后。
最终,只有皇帝、太子和一个反贼坐在一起。
“后悔吗?”嘉靖问他。
“还好。”
嘉靖点点头,又问朱载坖,“知道为什么朕要杀他吗?”
“知道。”朱载坖平静地回答,“因为他威胁了天下的安定。”
“知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也要做到。”
“是。”
嘉靖满意地转向林寻舟,“严格来说你应该算我师弟。”
“恶心。”
“是有点,你要死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林寻舟努力抬起一只手,好像是要凑近了说些什么,他抬得很慢,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抬一般。
呛——铁与铁相撞的声音。
林寻舟怔怔地望着手中剑,剑端稳稳地刺在嘉靖的胸口,却只割破了外衣。
他抬手抬得很慢,拔剑却很快,非常快,这才是他真正最后的力气,他想一剑刺死嘉靖。
朱载坖目瞪口呆地望着突变的局势,发现自己的父皇无恙。
嘉靖撕开外衣,露出内层的护甲。
长剑当啷坠地。
林寻舟笑了。
嘉靖也笑了。
“我怀里有一封信,里面写着后世会发生的事情,告诫你的子孙要一一避开,这也算是院长的嘱托了。”
嘉靖郑重地点头。
林寻舟又望向朱载坖,轻声道:“做个好皇帝。”
“我会的!”
这个年轻的反贼,让朝中权贵寝食难安的魔头,终于就这样缓缓倒了下去。
嘉靖仰面朝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七日,逆贼林寻舟伏诛,同日,天子下诏,广罢天下之武
四海文风,从此盛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