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净初池下,一眼千年
“子扬,在这儿坐了多久了?”天机不知何时来到长生殿,见季子扬抿着嘴,又开口,“打坐用以平心静气,摒弃杂念。子扬,你以前不是这样。说吧,是什么事情能够搅乱你的心绪。”
“我没事。”季子扬仍闭着眼。
对于季子扬的性子天机是再清楚不过的,除非他自己想说,否则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来一丝半点的。索性先放一放,“止戈回来了。”
“他做得很好。”季子扬语气平淡,但天机知道他在褒扬止戈。止戈天资聪颖,独具慧根,又重情重义。不过,感情用事是他唯一的缺点。此番子扬派他前去也是想见他能否顾全大局。也算是对他能否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的一次考核。
“天帝下旨,三十年后由我赴任天厉上君。”季子扬睁眼,淡然的眼,净白的容,白衣仙袂,犹如一幅清绝的画。
三十年时间看似漫长,实则不过天庭三日。
季子扬站起,“我欲让止戈接任掌门,由师兄辅佐。”
天机笑笑,“止戈那小子好好培养能够独挑大梁,我倒落个清闲,如此便有大把时间去做我的道骨仙人。倒是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做自己想做的事,无所谓什么重不重的。净初池那边……”季子扬笑言,她心口一颗朱砂就像是一粒休眠的种子被他掩在心底最深最深处,腐烂新生。
天机一怔,颇有些无奈。他未曾想到直到现在子扬还放不下她,还在下意识地替她担心。思索一番后,他到底选择相信子扬。他神色凝重地点头,“去看看她吧,安下心方才能登九重天。”
一日没一日,细雨纷飞,风中舞。
又回到这儿了。
子虞坐在莲台之中,心绪似又平静下来。前些日子的浮躁、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界的门突然打开,池外的流水清晰入耳。
有人来了,子虞抬头,愣住了,“哥哥?”
季子扬走近,他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他伸手将她的斗篷取下,指尖掠过她的脸,空气中泛起那股熟悉的梨花香味。
子虞望向她,那么近,那么远。
两相无言,在这样的沉默中,一切都变得不寻常起来。
大概是净初池内关押的太久了,从前见他,总是会抑制不住的恐慌,却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可现在,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温度,却出奇的平静。很多事情太过杂乱,她不想去理会,可有一点,深刻在心的。
“我在做梦吗?”她自问,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眉峰,浅笑,“应该是吧,只有在梦里才可以离你那么近。”她的手在他脸上游走,轻微的触碰,竟带来让人心惊的异样。
季子扬及时握住她的手,“子虞。”
她眼中含泪,委屈极了,不知是反问还是自问,“难道在梦里我也要放手吗?”
子虞苦笑着,泪滑落。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子……”
嘘——
子虞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慢慢开口,“记得与你初见之时,我还是个婴孩。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你替我打通筋脉,授我法术,伴我长大。我喜欢待在长生殿的日子。在那里,你教我抚琴,陪我嘻闹,给我讲六界趣闻。”
“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记得。偶尔,你也会将我抱在怀中,教会我苍生大义,要我心胸广博。”
一回忆到从前那些日子,子虞的嘴角就忍不住向上弯起,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很多人说我三生有幸能得昆仑仙尊垂怜,羡慕我与你的兄妹情深。可哥哥,在子虞心中你不只是……”
“够了!”季子扬不想再听下去。
“为什么?!”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子虞踮起脚尖,对着他的唇轻轻一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静水流深,明明已经笑言放弃,却依旧无法在心底割舍。
终究是忍不住了吗?季子虞。
“你总不要我说出口。现在,我不说,你也应该懂了。”
季子扬的眼中没有怒气,而是充斥着一种无法诉说的悲伤。
“子虞,你要永远明白,你我之间只能是兄妹。”
“我知道。”子虞声音嘶哑。虽然早已经知道结果,但当真正听到那一刻,季子虞的心依旧忍不住在抽搐。
她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几乎是哀求,“就三天。你不是昆仑仙尊,也不是我哥哥。”子虞不敢看他,别过头去,“凡人不是说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放不下吗?我想我六根不净,或许,我只是一个拥有仙骨的凡人。”
她转头和他对视,目光坚定,“我只要三天。三天以后,我会把我所有不该有的东西都统统埋葬。只做你的妹妹,好吗?”
他低头看着她,那个娇小可怜的人儿离他不过半步远,就这样站在生死两端,两两相望,望而生思,望而生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红尘中,有人以生死相隔,爱恨相离。于奈何桥头两相遥望。如若说十年纠缠能耗费人的一生,那这千年的执念毁的,是否是这九州云海?
三千年,斗转星移;三千年,物是人非。
昆仑山上,梨花已谢,桃红已枯。再好的风景如画,时光拂过,也只剩净初池畔一掬清泪。
这一日,下着绵绵细雨,净初池缓缓走出一女子。
白裙曳地,黑发垂肩,不施粉黛。绝代风华掩于一方斗篷之下。
正是她——被囚于净初池下三千年的,季子虞。
她抬眼不经意扫过四周,抱着侥幸心理想要寻找什么。希望不出所料地落空了。
“姑姑!”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那声音陌生而又熟悉。
富有磁性,泛着淡淡沧桑。
回首之间恍若死生一梦,远远地,只见止戈立于石岩之上,身后是万缕阳光。
他不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如今的他褪下稚气换上从容,已然变成一方潭水深不可测。
子虞的心微动,有感动,更有感激。感他的千年守候,谢他的不离不弃。
故人再见,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唯有化作一句,“好久不见,诸事安否?”
止戈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切安好。”
她的手细腻柔滑,握在掌心叫人安心,竟舍不得放开。她清瘦了,止戈强忍心中怜惜,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姑姑随我回家吧。”
家?
子虞苦笑,犹记得当初在长生殿上,他也曾拂去她耳边的碎发,对她说,子虞,我等你回家。
可如今,话依旧,人却变了。
大概是此生都不能与你相见了,季子扬,我亲爱的哥哥,敬重的兄长。
止戈拉着她向太虚殿行去。他仍未放手,只因舍不得,所以放不下。
还是那条路,只不过从前那些只泛着初芽的苗已长成参天大树。一路走来,云雾缭缭,仙气袭人。
子虞恍惚,直至止戈停下方才回神。一抬头,便是写有“长生殿”三字的门匾。明明写得隽永飘逸,偏却如巨石压在她心头,喘不过气。
止戈似乎颇有感触,徐徐道,“自你入净初池,昆仑山上百花不开,唯有青松常绿。也不知这长生殿何时才能回到当年梨花漫天的盛景。”
怕是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
止戈为她斟茶,又道,“姑姑去后不久,仙尊接到天帝旨意,前往九重天赴任天厉上君。本想在姑姑出来前将长生殿重新修葺一番,但又想要按照姑姑的意思来,便一直没有打理。姑姑的意思是?”
子虞在梨花枯树下站了很久很久,是在这儿吧,他替她簪上梨花。还记得他说,梨花最衬你。
忆及从前,子虞的嘴角不由地上扬,下一刻,却又冷若冰霜。笑意不再,子虞突然开口,“都砍了吧。不能开花的树留着又有何用?倒不如,都砍了……”
“砍了?”止戈不解,不是爱吗?不是喜欢吗?又为何要做得如此决绝?还是这三千年时间足以让你想得透彻?饶是心中有诸多疑问,止戈仍旧是点点头,“好,那就砍了。一切都听姑姑的。”
“掌门,夏姑娘到了。”后方有弟子禀报。
止戈收敛了笑意,沉沉吩咐,“让她进来。”
原来接任掌门的是止戈,子虞一点也不惊讶,意料之中。
止戈问,“姑姑还记得那位要拜你为师的孩子吗?”
正说着,止戈身后已走来一粉衣女子。她梳着坠马髻,腰间别的七色流苏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俏丽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安夏公主重合起来。
子虞看着她慢慢走来,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那些痛苦,那些悲伤,那些绝望……
他的面容为什么时隔三千年依旧那么清晰?那么让人无法忘怀?
“准师父。”云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子虞哭笑不得。
“云羌,不许调皮。”止戈笑着警告,不见半分生气。
云羌“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到子虞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