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幼时
她在梦中所思所见之人从来都不是他,这么多年,她的心尖上只放过一个人,那个人曾是庆都最明亮的少年,与她黄昏共策马,月下共饮酌,闲敲棋子落灯花,许她一世长安。一场大火让她从此成了葬身火海的旧人,而如今的她只能是皇帝心心念念的洛漓,父亲告诉她,要想让洛氏满门活下去,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心只能是洛漓。可是父亲,你从未教过我,如何忘记。
皇帝眸中的欣喜熄灭,覆上一层冰冷“来人,传太医”他的声音低沉,疲惫不堪并带着苦涩的味道,不明就里的侍女生出心疼来。
全天下的人都道皇帝贤明,皇后淑婉,夫妇琴瑟和鸣,从前只有洛漓知道这多么可笑,而如今君桓也终于懂得七年来,他所经历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妄幻像罢了,他一像自诩识人了得,可为何一直看不穿洛漓,情至深处迷人眼么,他苦笑。
雪终于停了,冬日晨曦不太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殿内,君桓在窗前负手而立,挡住了部分光。洛漓喝了药双眼无神地看向他,这个在光亮里的男子是大周最尊贵的人,他醉心权谋、杀伐决断,七年来却对她付出了感情,看着他挺拔肃穆的背影,洛璃有些恍惚:我有没有爱过他?
彼时她十二岁,是庆都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她的父亲虽是呼风唤雨的左相,但她的母亲却是一个婢女,所以她在洛府的地位极其尴尬,没错她是庶女。
还有,那时的她是洛芜。
“洛芜,我的阿雪不见了”一个提着裙摆的少女从长廊奔来,她便是洛府的嫡女——洛漓,一身锦绣双蝶水云纹的绯色长裙衬得她娇俏可爱,裙带纷飞,流云髻上的步摇叮铃作响。正在浣衣的洛芜也不在意,继续浣着木盆里阿娘的粗棉布衣。她已经习惯这位大小姐的一惊一乍了,这一个月来阿雪丢了三次,她每一次都差点把整个洛府都翻得底朝天。这一次,洛芜跟着下人一起帮她找阿雪,直至子时才从一方院墙上救下那只胖猫。当她抱着阿雪走到洛漓闺房外时,洛漓坐在檀木圆凳上啼哭不止,说要是找不到阿雪就活不下去了云云,夫人林氏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安抚她,洛翰之则是淡然的坐在一旁。想到那阴谋诡谲的夫人,洛芜不禁缩了缩脖子。
“小姐,阿雪找到了”正说着那胖猫就从她的手里跳脱了,爬到那楚楚可怜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少女身旁。
“啊!阿雪”少女弯下身去,抱起那团白乎乎的小东西,“洛芜,谢谢你”那天真无邪的笑让洛芜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吧,美丽单纯得像个精灵。
“既然猫送到了,就快回你的西院吧”夫人冷冷地说。
“是”洛芜转身时眼神瞟过洛翰之,他正看着抚摸阿雪的洛漓,眼神宠溺。洛芜想:什么时候,阿爹能怎样看着我啊。
从前七八岁时,她觉得同是洛府的小姐,自己与洛漓并无不同,她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她能得到的东西自己也能得到。一日,她看到洛漓着了金边流彩小袄,便跟阿娘嚷着要,阿娘开始不理睬她,待她纠缠不休时竟抄起笤帚打了她一顿。她坐在石桌旁哭,正巧洛漓经过便脱了棉袄给她,下人不许,洛漓还摆出平时额娘训斥下人的姿态将她们痛斥一番。小孩子哪管对方会不会着凉,洛芜穿上新棉袄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西院等着阿娘回来跟她炫耀一番。阿娘扫完后山的落叶回到房中发现洛芜身上着的小袄乃是用上好的缎子制成,惊得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这衣服你从何而来”她揪起洛芜的耳朵。
“娘,,娘,,疼”
“快说”
“是阿漓送我的”
她疼得眼角滚出了一颗泪。
淑娘放开了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阿娘不喜欢,我脱了就是了”洛芜见淑娘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不禁心里苦涩,为什么夫人可以每日闲庭信步的逛花园,而她的阿娘却要每日清扫后山。
洛芜将那柔软的棉袄叠在床头,睡时闻着它淡淡的芳香甜甜地睡去。然而老天爷总是会惩罚她的贪心,第二天,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将洛芜与淑娘拖到了正厅,迫使她们跪在寒硬的地面上。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夫人林氏气急败坏,一旁的老爷皱了眉脸色铁青,不看洛芜和淑娘一眼。大哥、二哥、三妹、二伯、二姨娘……都在正厅之中,有忧心忡忡的,也有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的。这样的阵仗,让洛芜有些恐慌,他们要干什么。
“好啊,小小年纪你就学会抢东西了是吧”林月溪对洛芜尖声喝到。
“我没有抢东西”她亦执拗地站起来答道,却被颤抖的阿娘拉下继续俯首在地。
“还说没有,这可是从你房里搜出的,漓儿的衣服”洛芜见到侍女手里托着的棉袄,心想原来是夫人搞错了
“大娘,这是长姐送我的,不是我抢的。”
“哼”林月溪冷笑道“淑娘,看看你教的这个好女儿”
“夫人,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她,求夫人开恩,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淑娘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连连磕头。她把头埋得极低,好让夫人觉得她低贱卑微如尘埃,能放过她们母女。
“你若不信大可问那日随行的婢女,或让阿漓与我对质”洛漓只比她大了一月,所以私下她们都以姓名称呼。看到阿娘连连磕头,她心疼不已,定要争出个是非曲直,她才不是什么强盗,怎么能给阿娘在众人面前添辱。
“漓儿在床上发着高烧,你还想让她起来与你对质,好啊,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夫人气到加重了呼吸,她恨不得把这两个贱坯子扔出府去
“阿漓病了?”
“你住嘴”淑娘一把将她的头按下,“夫人都是我的错”
“你也住嘴”夫人高声喝道
“阿娴你说”
那日随行的婢女阿娴扑通跪下“老爷、夫人,昨日我们陪小姐一同在花园嬉戏,小姐不慎走失,回来时,身上只剩了件薄衫,奴婢一问才知是那洛芜小姐将花袄抢了去,小姐宽宏不与她计较,谁知竟染了风寒,回房后就高烧不止”她声泪俱下,说到哽咽,令旁人都用指责和嫌弃的眼神看向洛芜母女。
“不,不是这样的”洛芜想要辩解却被夫人打断
“老爷”夫人用极高的音量压下了洛芜无力的辩解“您说应该如何处置啊”
她意味深重地看着洛翰之。
“漓儿之疾与婢女的疏漏也脱不了干系,就罚她们母女禁足一月,断了供银吧,所有陪同婢女赶出府去”他盯着那婢女,目光狠厉。洛芜固执地想述清自己的委屈,想要开口为阿娘求情,却被阿娘狠狠地掐了手臂。
“老爷,这样怕是不公允啊,同是婢女……”她玩味的语气点到即止。大家都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这淑娘不过是乘着老爷酒性而诱老爷犯下错误的奴婢,真是卑贱至极。
“那依夫人之见,应该如何是好啊”
“就罚她们母女在那石径上,跪上三个时辰吧”
她云淡风轻的说到道
“好,就依夫人的意思”
“不,不要,夫人我错了,是我的错,你罚我就好,不要罚我阿娘”洛芜想到阿娘孱弱的身体,眼泪终于哗哗的流出眼眶。“夫人,你罚我吧,你罚我跪多久都可以,洛芜她还小”怯懦的淑娘终于放开了压抑的声音,不断哀求。林月溪只是冷哼一声,带着嫌恶拂袖而去,而她们终是被家丁拖到花园凹凸不平的石径上跪着,随着翩翩落下的雪花,洛芜的四肢冻到麻木,因猝不及防地被抓走,母女俩都来不及披上厚氅,淑娘将洛芜的小手握在手里一直哈气揉搓,眼眶酸涩流出了泪。
“阿娘,对不起”洛芜觉得张口都变得很艰难,脸颊被冻得没有了知觉,耳边呼啸的寒风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是阿娘对不起你”
曾经,府里的的种种苛刻她都装作不在意,她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等到爹爹知道了,他们肯定不会再那样对她了。如果爹爹知道了,一定会护住她的,她可是堂堂左相府的二小姐。
可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她懂得了自己有多卑微。夫人狠绝的态度,婢女诡异的眼神,父亲对她的淡然,周遭那些看笑话的宗室……多少年后依然历历在目,那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痕,只要想起便痛到骨子里。她对洛府记忆最深的景象,竟是那银装素裹的荒芜西院,因为她和阿娘一样开始了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