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旁骨
发问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面容瘦削,衣着灰暗,一副久经羁旅的模样,但双眼望来十分有神。
三姐含笑说道:“有劳阁下挂心了,只是一些家事。若是顺利,明日便可返回了。”
她一位女郎带着幼妹出行,显然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和盘托出。那人也不惊讶,只点一点头。陈松在一边观察,发现他膝边一袭斗篷,里面裹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她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时,那人也正注目看着她。见陈松抬眼看来,他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和善。
一位杂役把饮食呈在木几上,有菜汤和面饼,还有小碟盛着几片不大的深色肉干。三姐没有拿肉干,只掰了面饼给她。陈松就着汤水尝了尝,原料大约是豆类,索然没有一点味道。她想到未来要如此饮食几十年,顿觉前途十分灰暗。吃了一点,再也不要了。
阿布坐在一旁,眉眼欢快,偷偷在桌下摆手。看得出她难得见到同龄的女孩,十分喜悦。陈松觉得好笑,但若要无视这一番热忱,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也伸出手,和她在桌边悄悄牵了牵。
三姐见她不多吃,也没说什么,用完自己那份,便和厅中人告辞。英妈妈从外间进来,把两个孩子劝开,带陈松出门去。陈松转过身时,看见那剑客的对角还有一席,其中两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木几上摆着酒盅。他们身边也坐着一个孩子,看起来比阿布还要大一些,一侧衣袖上缝着一圈白色麻布。
她还没有看清那孩子是男是女。英妈妈已经抱她出门,沿着一道不宽的扶梯直上了二层。楼上一条回廊环着墙面,走在上面能看见外面白雪笼罩的庭院。英妈妈打开一个房间,里面颇为宽阔,但空空荡荡,只相对摆着两张有垂帘的睡榻,一张木几,几上有一盏油灯。行李都在一边摆放整齐。墙上有一扇面向回廊的棂窗,天光照射进来,看起来已快日落了。
三姐说道:“小七和英妈妈一同睡,若有事时,张王两位护卫都在隔间。”
她看上去有些心事,自己在榻上坐下,拿出一些书笺来看。英妈妈把陈松放到另一张榻上,用布巾给她擦脸,又给她喝药茶。陈松虽然没做什么,却感到精力匮乏,看着三姐的身影,很快便睡着了。
陈松做了半宿的噩梦,还总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说些模糊的句子。她醒来时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作为“小七”的经历也只是那些噩梦的一部分。但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感到英妈妈的一只大手勒在自己肚子上,十分沉重。她暗自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只见到冷清的月光透过棂窗,照在面前空荡荡的睡榻上。
那上面连被褥都没有展开,似乎三姐根本没有躺下过。
陈松一阵困惑。她小心地推开英妈妈的胳膊,爬了起来。她站在房间中央,四面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三姐的影子。房门关着,上着木质门闩。行囊都没有打开。如果三姐出门了,想必是英妈妈把门关好的。她应该知道三姐的去向。陈松想到这里,觉得放心下来。她走到木几边,看见上面一方小砚,压着几张带墨迹的纸,她指望自己能认识几个,不料那上面寥寥数字,都被墨水涂黑了。
这时听到房门外一声轻响,好像有人要开门。她猜是三姐回来了,转身跑回英妈妈身边。原想原样躺下,却看到英妈妈已经半坐起来,睡眼惺忪,问道:“是三娘子回来了吗?”
门上笃笃敲了两下。英妈妈于是起身向门口走去,把门闩放下。
门轻响一声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人,黑巾蒙面,身型高大,显然不是三姐。
陈松只看见刀光一亮。英妈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嘴里荷荷作响,脖颈上血液汨汨冒出,在地面上溪水一般蜿蜒开去。
那蒙面人跨进室内,看见几个行囊摆在几上,径直向前去抓。跨出几步,才看见陈松。他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个小孩,也吃了一惊。
陈松拔腿向门口跑去,对方反手一捞,中间隔了一具尸体,竟没抓住。她扑到门外,感到脚底一片湿热,袜子浸满了新鲜的血迹。
她记得护卫在隔壁,想要大叫救命,张嘴却只有咿呀的嘶声。她跑到门扉前,手脚并用扑在上面,这门立刻开了,却卡在中途,门口一个男人背面朝上趴在地上,血流遍地,也是一个死人。
陈松头脑一片空白。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追上来了。她沿着回廊向前跑去,一路胡乱敲打房门。但是手脚软弱,竟敲不出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转角,只见楼道口通往下层大厅,里面黑洞洞一团。她又往回廊外一望,只见外侧是大路,几尺之下接着一个棚屋。蒙面人从身后追来,步伐沉重,踏得木板登登作响。陈松来不及多想,从栏杆间隙里穿过,跳了下去。
她不知道跳跃的技巧,这一下后背着陆,连打了几个滚。她双手乱抓,什么也没抓住,猛低头时,看见自己已经悬在屋瓦边缘,随即身子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
地面上有一层不浅的积雪。陈松摔在地面上,头晕目眩,倒没有受伤。她落在驿舍后面的马厩里,身后二楼上灯光点亮,传来互相询问的声音。
马厩中有两匹马,正在不安地踩踏地面。向外的围栏开了一半,在风雪中摇动。阴影之下,似乎也有一个人影倒伏在地面上。她不敢多看,冲出围栏,跑进黑暗中的官道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月色暗淡,风雪弥漫。路面上暗影幢幢,干枯的树枝如同崎岖的鬼怪。陈松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出一段,冷风让头脑清醒了一下,就明白离驿舍太远绝非良策。她放慢脚步,正打算回头,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原来道路边上有一条沟渠,冬季里没有水,成了一条深沟。陈松一个跟斗滚了进去。这一下是脚踝着地,痛得她动弹不得。她仰面躺在沟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到自己短短一天之内的境遇,简直如坠梦中。
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几尺之上的道路边缘。
正是那个蒙面人,他居然还是追上来了!
陈松往坡上看去,只见许多新雪反射着暗淡的白光,其中隐隐夹杂着粉色的血痕,是她浸满血液的袜子在雪地里留下了痕迹。陈松不由心中冰凉,眼见那黑影手里拿着闪光的匕首,慢慢停在沟边,雪块随着他的移动,簌簌地滑落下来。
但他仿佛并没有看见陈松,反倒弯下腰检查着什么。
就在这一刻。人声,兵械声,噼啪燃烧的火炬声同时从后面涌来。有人高声叫道:“在那!”若干脚步声混合着兵械碰撞声由远及近。蒙面人抬起头来,转身就走。
陈松躺在沟底,眼见他的身影没入黑暗,却更感恐惧,好像那雪白刀刃随时会从背后身前的黑暗中出现。她僵在原地半晌,听到有人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才挣扎起身,向沟岸上爬去。
斜坡虽然深,但并不陡峭。她拖着扭伤的脚爬到坡顶,半身趴在沟边,痛得浑身虚汗。不远处有人看见了她。陈松想要挥手,先看到面前有个黑黝黝的东西。正是那个令黑衣人弯腰检查,让她逃过一劫的事物。
陈松伸手碰了一下,那东西软软地侧翻到一边,一张双眼紧闭的青色面孔翻转过来,正对着陈松。
这身体看起来与陈松一般年纪,眉目小巧,神情扭曲,竟然是个死掉的小孩!
一束火光照在她脸上,有人赶来了。
是驿站里那位满面风霜的剑客。他伸出手来,陈松一时间觉得,恐怕自己已经死了,是自己的魂魄正看着对方伸手拉她的尸体。但剑客一把揽住她,把她从沟边拉到路上。
他见陈松盯着地上的尸体不放,也低头看去。火光之下,陈松可以看见这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与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黑夜之中,猛地见到一个差不多身形的孩童身体,那蒙面人被搞糊涂了。
剑客道:“这饿殍倒救了你一命。”
他把旁边的一层薄雪推开,又露出一具尸体的半身,是个干瘦的女人,头发披散,一只手攥着孩尸的衣角。
这动作击碎了粘连的积雪,破坏了平衡,那女人的尸体向下滑去,砰然一声,砸落到沟底,正是陈松刚刚躺着的位置。
陈松一阵恍惚,不知道眼前景物是幻是真。她抓住剑客的手,直起身来。借着噼啪作响的红色火光,又往那坡下看去:不出几尺,有一块黑影从雪下露出,是一只干瘪的手臂。再往前看去,又有一只突出积雪的蜡黄的赤脚,半张面色哀戚的脸。而再往前到黑暗深处,崎岖的怪影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
这条她不久前才乘车经过的道路边上,居然有这么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