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蝴蝶之翅
随着鹿黎清醒过来,周遭万物似乎都静止了,鹿游也好鹿绍礼也好又或者檐廊上栖息的飞鸟也好,都凝固在了她眨眼的那一瞬间。
明亮的光线开始变暗、转暖,熟悉的炽热开始在祝余心间跳跃,他们再一次回到了火海,数百年前的故事,消失了。
祝余能活着,对鹿黎来说便是破障的最佳利器,能叫她喜极而泣的事,足够她冲破一切心魔,然而众人身周的魔焰,非但没有歇止,反而在鹿黎清醒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人瓢泼了许多油脂一般,暴涨数丈,直灼烧得祝余心尖子都在颤抖。
氓青嘻嘻龇笑起来,四只小蹄子欢快地跺着某种旋律:”哈哈哈哈!”
祝余对这熊孩子实在提不起力气来,假装没看见他的鬼脸,对众人道:“这三焦心火,瘟疫一般,惹上身便脱不了,直烧得人魂飞魄散方才能罢休······想来这火海里,还有别的人存在!”
鹿黎默不作声,是谁在火海里燃起万丈爆炎,她心知肚明,只加快了步伐,朝着更深更热的中心而去。
······
祝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讲述的是一名五好青年因过失杀人而受到极大的精神冲击,在极大的恐惧之间竟然产生了第二人格,并将另一名无辜之人捆绑为杀人者,影片到最后才揭露了主人公扭曲到极点的人格与当年的事实,叫人叹为观止。
祝余一度以为这样的事也就是人类的幻想,现实中是不存在的——然而今日,他竟然亲身经历了比电影更加魔幻的事······
比别处的金色烈焰都更深重的火海中心,鹿游烈焰缠身,长发倒竖,身周八条紫黑色炎龙张开大嘴不断吞噬着他的身躯,而他与鹿黎不同,他是清醒的!
祝余心中一颤,无由来地想起了魔族来。
“你来了!”,鹿游的目光落在鹿黎身上,无悲亦无喜。
鹿黎紧绷着脸皮,抬头看向她的胞兄,低声道:“我一直以为你很软弱,没想到你竟然软弱至此!”
鹿游身周的火焰,散发着某种不详的气息,没瞎的都知道,他竟然正在入魔——等那八条魔炎龙将他吞噬殆尽,这世间便再无人族鹿游了!
鹿游不置可否,垂下了眼睑,对鹿黎的讥讽并不想辩驳。
他不再说话,反是魔龙吞噬他灵魂的速度加快了些,鹿黎面无表情,实则心急如焚——这可是她亲哥!
她这个软弱到无法承担责任,反而编造了一段虚幻过往,将加害者硬生生掰扯成受害者,偷了她的记忆,恨她入骨,逼得她不得不离家远走的哥哥——可他就是她的哥哥,世间上唯一一个,与她淌着相同血脉的人!
他软弱也好,无耻也好,她都没办法说他一句罪有应得!
因为她根本无法想象,他该是有多么痛苦,才走上了这条路。
她唯一能对他说的,大概只是一句永远都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她离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她的存在,鹿游总是歇斯底里,精神错乱到一会儿是加害者,一会儿是被害者······
鹿黎在家时,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到最后竟然开始无差别伤人,鹿绍礼没办法,便将鹿游囚禁了起来,而这更加加剧了鹿游疯魔,他开始认不清人来······
还是个少女的鹿黎,在那节塞入口腔的余火木炭中,失去了她清脆的嗓音,嘶哑如裂竹,但是她不怪他,正如他自责到疯魔,她也意识到,如果她没有发明火药,她什么都不会失去。
她的父亲、大伯应当还健在,她的哥哥也不会疯,她的嗓子也不会哑,她的婶婶不会常年卧病床榻······
鹿黎清楚地记得,她在离家之间最后一次去见鹿游,他痴痴傻傻,已经分辨不出来的人是谁,只是唤她作倾城。
他似惆怅似怨恨,道:“倾城啊······为什么是阿黎呢?为什么是她害死了爹和大伯呢?为什么时间那么巧,爹和大伯不是外出吗?为什么恰恰就踩到了地雷呢?我好想原谅她啊······她是我的妹妹啊······可是我一想到是她害死了父亲,我就恨不得掐死她······”
鹿黎死死咬着牙才没落出泪来,好半天才露出个温婉的笑容来,学着鹿倾城的模样,娉娉婷婷走过去,缓缓拥住她的哥哥,低声道:“是······都是阿黎的错!和你没有关系的!真的!”
鹿游眨眨眼,有些疑惑看着她:“倾城你的嗓子怎么了?”
鹿黎一怔,嘴角露出个弧度,道:“天凉了,前日得了风寒!”
鹿游又摸到了她身上挎着的包袱,道:“你要出门吗?去哪里?身子不好,怎么还要出门?”
鹿黎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看向站在门边哭得跟决堤似的的祖父,微微蹲身,朝鹿游行了个大家闺秀例行的礼,柔声道:”哥哥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过几天,祖父要带我们走亲戚哩!大姨家新增了个孙儿,咱们也翻身做长辈啦!你可得想一想送个什么礼!“
鹿游眉目间有了些光彩,点点头:“那是喜事儿,你早去早回啊!”
鹿黎掩上门,对着满脸沟壑的鹿绍礼行了三跪之礼,道:“孙女便走了!从此以后再不能承欢膝下······”
鹿绍礼泣不成声,颤着手扶起她:“阿黎······我苦命的孩儿啊······”
鹿黎抿抿嘴,低声道:“爷爷······你要知道,发明火药的人是我,挖坑埋坑的还是我,是我害死了爹爹和大伯,是我!”
鹿绍礼浑身一颤,被她的坚毅与斩钉截铁摧得肝肠寸断,又听鹿黎说:“自古以来便是男子承家业,当初您就不该动那心思!”
如果不是她太过优秀,鹿绍礼绝不会想着将鹿家的担子让鹿黎来挑,他只想着怎样培养她,怎样将鹿氏一族在她手里发扬光大,却忘了那曾经同样被寄以厚望却最终被放弃的孩子,该是怎样的心情。
鹿游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与家主无缘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服的地方,他不服的是,他父亲的态度!
他的父亲,对鹿黎总是轻声细语的,仿佛她是举世无双的珍宝,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眉里眼间都是宠溺,对他却是要冷淡多了。
时日一长,眼尖色厉的仆人们竟然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鹿游私心里也觉得自己是比不上鹿黎的,他一边为她感到骄傲,一边又为自己的无能深深感到难过与自卑,但他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奋发图强,竟然循着鹿黎的发明,整出了地雷来!
这玩意可比鹿黎发明的烟花爆竹厉害了上千倍,只需要小小一管,便能将地面炸出个大坑来,鹿黎第一时间警告了鹿游,但鹿游却认为鹿黎是在嫉妒他的才能,硬是要在与他日渐疏远的父亲面前刷刷存在感,他想着从前都是做的小的,没甚看头,便捣鼓着弄了个酒缸大小的,准备给众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便才有了先前祝余等人看见的满院子挖坑的情形,只不过在鹿游的记忆中,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鹿黎。
忆及往事,不过眨眼之间,鹿黎被鹿游的声音惊醒,他说:“所以,你是来原谅我的吗?”
鹿黎摇摇头:“我从来没······”
一声龇笑从鹿游胸腔中蔓延而出将她的未尽之言打断,讥讽之意随着笑声在火海中来回回荡,他抬起头,似哭似笑:”我都忘了,你忍辱负重,离家而去,便是为了照顾我这个疯子的情绪!你明明什么都没错,却被我冠以杀人犯的头衔,怨你恨你数百年!甚至你的嗓子,都是我一手给你灼伤的!如今你想说什么?说你从未怪过我,所以无需原谅?”
他的目光温柔了起来,看着鹿黎好似看着什么稀罕的宝贝,道:“阿黎,你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妹妹!你什么都没错!”
祝余都想不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这鹿游说话怎么还是这般阴阳怪气,好似仍旧是鹿黎的错似的,但他们只是旁人,这些往事,哪一嘴都不是他们三人能参言的。
鹿黎上前两步想要靠近些,一条魔龙却突然奔袭而来,朝她咆哮怒喝,将她掀翻在地,祝余眼疾手快挥退魔焰,将鹿黎扶起来。
鹿黎笑笑,拍拍祝余的手背:“没事!别担心!”
她踏前一步,无惧狰狞的魔兽,道:“我是没错,若有错,也只一错!我不该离家出走,我不该认为你没有能力去承担你的罪业!我应该相信你,不管你多难过多自责,终有一天你能跨过那一天!”
鹿游眼神动了动,一言不发,听她接着说:“我选择了离家,在所有知情人看来,我多么伟大,多么善良,多么委屈!然而我那样离开,对你来说却是最残酷的凌迟!是我埋藏了真相,是我让你两百多年浑浑噩噩!”
鹿黎终于绷不住,声音哽咽了起来:“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一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也要叫你认清事实!”
然而时间终究是不能重来的,对凡人来说,它一直一直往前走,永不止歇,他们便也没有回头路······
她笑了笑,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淹死的人赖水深,摔死的人怨地硬!从前年少,悲春伤秋的,我也很自责,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既然有侍女看守,既然爹爹和大伯明明外出还能出现在锄禾小筑,既然你都做了标志了,都还能发生那场灾难,一切只能说是巧合!谁都怪不得,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真要说,大概便是······天意如此吧!”
“哥,你有妻子,还有儿女,你不能像母亲一样撇下他们!”,鹿黎朝他伸出手来:“你过来,抓着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谈及妻子儿女,鹿游身周的魔龙开始逐渐模糊,他的眼神清明,虽然蕴含无尽的痛苦,但终究朝鹿黎迈出了一步。
祝余简直叹为观止——鹿黎这货不管真心假意,这嘴皮子功夫真的是所向披靡,说那么多话,仅仅在鹿游坚硬的壳子上钻了个洞,最后这句话直接大刀阔斧给他劈了个海阔天空。
鹿游终究还是朝鹿黎伸出了手,魔龙不甘的挣扎着,却以无可遏制的速度湮灭了下去,绕在鹿游身边,倒像是摇尾乞怜的小蛇。
他并非真的需要鹿黎将他带出去,他伸手,是他想要原谅过去无能的那个自己,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妹妹。
鹿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露出个灿若骄阳的笑容来,要去牵鹿游的手,就在她快要触及他的指尖时,一股极为阴寒、杀气重重的气息朝着鹿游胸口袭来。
太快太利太突然!
没有人反应得过来,鹿黎下意识挡在了鹿游身前,拔刀一挡一挥,刀气在极近的空间里与某物相交,发出金玉相击之声,一股尖锐到令人爆炸的尖鸣之声在空间中穿梭回荡:“啊啊啊啊啊啊啊!!!!!!”
鹿黎倒在鹿游怀里,心口阵阵发凉,她明明该欣喜于她挡住了那要取鹿游性命的暗器,但她的脖子却僵硬得无法转动。
氓青跌倒在地,头上两只金角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一支鲜血爆射的断桩以及另一边已经削掉了一层皮肉的脑门。
祝余愣愣的——他都没搞明白鹿黎怎么突然就挥刀了,发生了什么?
与他同样无感的还有寅离与轩辕重,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拦下那道截杀的气息,不至于让鹿黎挥刀,但是······
但是对他们来说,那道气息,仅似一道微风,别的,什么都没感觉到!
氓青尖利得叫声将整片火海激荡得来回摇曳,他挣扎、抽搐、口吐白沫,眼瞳里开始泛出血泪,极度的疼痛叫他失去了意识,只晓得不停咆哮,好似要将那些无可遏制的疼,都随着尖叫声离他远去。
祝余愣了一瞬,便颤着手将被斩落的两只金色拾起来,愣愣的:“还······还能装回去吗?”
寅离脑子里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对轩辕重道:“拔剑吧!”
轩辕重沉默了,微微摇头,退后半步——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鹿黎伤了氓青之后,还要拔剑刺向他的族人!
寅离笑了笑,从袖笼里摸出一柄剑来,展袖道:“那就退后!”
世间之事,本无甚道理可讲,轩辕重是君子,祝余是神王,鹿黎决不能落入罴九一族手里,那么这个无耻之人,只能他来做!
罴九一族很快赶到,入目的便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氓青,还有提着两只金角无所适从的神王陛下,以及持剑以待的寅离!
看着空间中漂浮的金色血液,嗷嗷却又孱弱的小氓青,罴九族长四肢一软,差点晕厥过去,她咆哮着冲上前,甚至顾不得寅离手中之剑:“氓青!!!”
她的声音太过愤怒太过惊惧太过痛苦,即便是咆哮,也带着明显到异常的微弱,寅离侧过身,将她放过去与氓青团聚。
氓青微微眯着眼,小小的身子趴在一大团血色中,迷迷糊糊循着声响依偎着来人:“娘亲······娘亲!我好痛!”
罴九族长清丽的眼瞳中落出血泪来,趴跪在地,将氓青小小的身子团入两只前蹄,嚎啕大哭起来。
祝余将两只金角放置在氓青身边,指尖开出一朵花来,落在氓青小小的身子上,巨大的生机蓬勃充斥着氓青的身体,他精神了些,却一眼见着了被割下的两只角,眼白一翻,竟然晕死了过去。
祝余低声道:“他·····他不会死······但是······”
他能叫氓青活,却没那本事将已被斩断的角装回去······
他想了想,终是觍着脸无耻解释道:“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方才有人偷袭,他计算好了一切,不管是鹿黎站立的位置,出刀的角度和力度,势必要······”
罴九族长身躯颤抖,化作一名银发女子,她将氓青抱起,捡起地上两只角,双瞳绯红:“好一个神王!”
祝余住了嘴,他知道,她什么都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