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借力来打力

教职员办公室。

俞泽凡抱着厚厚一摞语文作业，绕过其他老师的办公桌，朝高一七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周乃勋位置走去。

他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负责早上收作业，赶在第一节课前送给周乃勋批改。

“周老师，作业收上来了。”

“哦，都齐了吗？有没有人没交作业？”

“都齐了。”俞泽凡低眉顺眼回答道。

周乃勋是班主任，他布置的作业，谁敢不交？刚开学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利害，有几个同学迟交，仅仅是迟交而已，就被他当着全班人面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叫了家长到学校。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他是趁着大家新入校，故意借题发挥，杀鸡给猴看，以此立威。

知道是知道，但没人敢把它不当一回事。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一个极其注重师道尊严的那种老师。

事实证明他的目的完满地达到了，有这惨痛教训在前，就算是学习成绩好的优等生，都是规规矩矩，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

“放下吧。”周乃勋心不在焉地指指旁边，继续端着茶杯悠闲地看着报纸。

俞泽凡将作业本放在他指定的位置，还认真地将参差不齐的作业本拾掇了一下，让它看上去整整齐齐，然后才恭恭敬敬说道：“周老师，作业放好了，您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没有的话，我就回教室去上课了。”

周乃勋余光瞟了一眼整整齐齐的作业本，满意地微微笑了笑：“你去把苏杭叫来。”

这个语文课代表选得还算不错，懂事。

有他在，以后就多了一个听话的免费劳力。

“好的，那我走了。”俞泽凡蹑手蹑脚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

周乃勋又吮了一口茶，慢悠悠把水杯放在一旁，收好报纸，放回到办公室报架上，和其他老师说了几句闲话。回到座位，取出批改用红墨水钢笔，从作业本上拿起第一本，翻到昨天的家庭作业，批改起来。

他明白自己在学生心中的印象并不好，但他不在乎。

师道尊严师道尊严。

这就是说老师说的都是对的！

对的自然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不容学生反驳！交待下去的话，学生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条件可讲！

袒护喜欢的学生，也是对的！

昨天下午自习，他到班上居然看到好几个学生跑了，竟敢不上自习就跑了！

简直是胆大包天！

而且据他了解，第一个跑的人就是苏航！没有向老师打招呼请假，没有得到允许就自个缺席自习课！

好，有胆子！

是不是这段时间我表现太慈和了，让学生已经忘了我的可怕？都敢自作主张了！既然你敢偷跑，那也别怪我下狠手。

周乃勋承认自己不喜欢苏航。

对于学习成绩不好，脑子反应慢的学生，他一概不喜欢。

这些学生，教学时反应迟钝，和老师没有呼应，不能做到一点就通，一个问题反复说反复说，他感到很疲惫，很没有成就感。

这些学生，不管再怎么认真学习，成绩就是上不去，考试的时候只会拖班级后腿，让他在其他班主任面前丢脸。

这些学生，高考的时候除了浪费指标、压低升学率一无是处！

对这样的学生，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但他必须接受这样的学生。

这些学生虽然成绩差，反应慢，但他们不是家里有关系，就是有钱。他们的家长为了把他们送进东海一中，会主动帮忙，为学校解决各种困难，会大把大把送上钞票，会帮助学校修建漂亮的校舍，会为学校购买各种昂贵的教学器材。

学校从学生身上赚到的大笔金钱，其中也有部分进了他的腰包，让他可以住别墅，购买各种家用电器产品，给妻子购买名牌化妆品。

所以他只能忍耐。

然而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尊重老师的人，没有资格得到老师尊重！

一定要杀一儆百！

其他几个跟着跑的，那就算了，听说他们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其中有一个还是官二代，这些小子只要不惹事就算了，睁只眼闭只眼，但带头跑的苏航，一定要严惩不贷！

反正，他家里好像破产了，也没有什么后台……

周乃勋笔下如飞，批改得很快。

他浸淫语文教学十多年，对于高中语文不能说有多出色的个人见解，也是熟能生巧，早已把其中的知识点掌握得熟极而流，看一眼答案，想都不想就知道对错。

又批改完一本，他将之放在一旁。

看得出来，学生对待他布置的语文作业，都用了心。字写得工工整整，不费眼睛，答案也是紧贴他上课所讲述的内容，不说别的，就这态度就让他很享受。

这才是对老师应有的谦卑态度。

他拿起下一本，一看作业本封面学生姓名：苏航！

这是苏航的作业！

他心头的火腾一下就冒出来。

好小子，落在我手里，就算你的作业全对，我也要批得你体无完肤。

他冷笑着翻开作业，打眼看了看内容，然后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胸口骤然一闷。他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重看了一遍，尤其是注意看了看作业题目。

对啊，第一题是填空，就是对课文中所缺的词句进行填空，可是，可是眼前这答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愤怒了，见过乱做作业的，但没见过这么乱做的！

简直是张冠李戴，答案牛头不对马嘴。

叉叉！

他打了一个巨大的红叉，从作业本上方一直贯通到底。

再看第二题……

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见了鬼了，第二题更是离谱，答案和题目相差起码十万八千里，苏航在写作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看题目是什么？

他不忙打对错，接下来看第三题，第三题是……

周乃勋觉得胸口发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手按着胸口，有一种喘不上起来的感觉。

这是亵渎，这是在亵渎他所教的语文！

神圣的语文课，竟然被这混蛋糟踏成了这个样子，不可饶恕！

他已经不忍目睹细节，匆匆将所有的题目大致过了一遍，胸口发闷的感觉几要达到顶点，他一把推开作业，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教书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他承认。

但教了这么多年语文，他对这个科目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见到别人肆意糟蹋侮辱，而且是自己的学生，作为一个教师，无异于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这侮辱的不只是语文，根本是在侮辱他！

这种作业还有什么批改的意义，真要他仔细批改，绝对会少活几年。

这都***什么玩意儿！

“报告！”办公室外传来学生喊报告的声音。

几个老师闻声看了一眼，见不是自己班上学生，便转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周乃勋听声音就知道是苏航来了，他阴沉着脸道：“进来！”

苏航远远看到周乃勋阴沉沉的脸，心中有些忐忑。算他倒霉，就像班上同学经常在背后骂的那样，妇科医院的长期病号周乃勋同志又内分泌失调了！他伸手进口袋，摸了摸折叠好的一张薄纸，慢慢走进来。

这是一张检查，一张以他的名义、但不是他亲手写的检查。

具体地说，这是林梅模仿他笔迹，代他写的检查！

按照分工，因为他的笔记记得认真齐全，上课时记笔记的任务都是由他完成。下课后，林梅会对照笔记，将他的领悟再给他复述一遍，辅导他理解。放学后，林梅会把笔记本带回家，抄一遍以后，在第二天还给他。

而聪明的林梅同学，猜到他可能写不好检查，于是帮他写了一份深入灵魂的检查，之后又怕他第二天来不及抄，干脆描着他笔记本上的字，制作了一份检查。

不能不说，林梅同学的确是美貌与智慧的化身，当他第一眼看到检查，当时就愣住了。

上面根本就是他的字迹！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了这样一份检查。如果不是看了上面的内容，他还以为是自己以前写的检查被林梅收起来，现在拿出来，让他临时应付。

他也不知道林梅制作这样一份检查花了多少心思，但看她睡眠不足红红的眼睛，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苏航打定了主意，看在林梅这样尽心尽力帮他的份上，今天内分泌失调的周乃勋怎么骂他，他都不能还嘴，一定要忍下来。

他低着头来到周乃勋办公桌边，说道：“周老师。”

周乃勋眼皮不抬，将苏航的作业单独扔到一边，另外拿起一本继续批改。

“周老师我错了！”

“哦？你错了？呵呵，我都不知道你错了，你居然知道？好，那你说说，你哪里错了？”周乃勋勾勾叉叉，运笔如飞，看也不看他，淡淡地说道。

你个妇科长期患者，你不知道还叫我来！

苏航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周老师，我不该和方晨同学打架。虽然他污辱我，污辱我全家，但我不应该冲动，应该告诉您，您一定会公正处理。所以我错了！这是我写的检查！我深刻地检讨了自己所犯的错。”

他恭恭敬敬，将检查递上去。

“呵呵，你认识好深刻啊！”周乃勋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去接，苏航手伸出来，没有得到回应，只能尴尬地继续伸在空中。

苏航的心中升起怒气，又强忍下来。不说为了自己，就算为了不辜负林梅熬夜帮他完成检查，他就应该忍一时之气。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他轻轻吐出胸中郁气，轻轻地将检查放在桌边，周乃勋肘边，伸手就能拿到。

“你昨天去格斗社团了？”周乃勋声音不咸不淡，好像是在聊无关的话题，问也没问苏航昨天早退的事情。

迂回包抄，直击核心，这不只是一种战术手段，也是问话技巧。

“是的，我昨天去加入格斗社了。”苏航听他东拉西扯，心中也警惕起来，明白昨天的事，可能难以善了。

周乃勋对他的怨恨不浅啊！

“好玩吗？”周乃勋第一次抬起头来，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看起来很是慈祥。

但苏航绝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慈祥的老师。

他心中的警钟越发高涨。

“还可以。”他简短回答道，不肯多说，让对方有机会借题发挥。

“还可以……”周乃勋皱了皱眉头。

这个学生口风很紧啊，说话这么小心谨慎，一点也不像其他同龄人，班主任给个笑脸就灿烂，然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被他抓到错处穷追猛打。

现在知道藏拙了？

呵，晚了！

这边找不到错处，我就没有发挥的题材了，正面交锋你一样一败涂地！

谁让你有错在先！

“这个作业是怎么回事？”他抓过单独扔在一边、苏航的作业本，猛地摔到苏航面前，怒吼道，“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都是些什么！啊！糊弄老师是不是！与其这样糊弄，你干脆不写好了！简直是混帐！”

他突然发作，周围的老师都诧异地抬起头来，向这边看。

“我没有糊弄！”

苏航见他开始发作，确认今天这关已经过不了了。对方打定心意要穷追到底，低姿态只会让对方不断得寸进尺。

特别是在众多老师面前，一定不能让对方发飙，必须要站住理。

他用诚恳的态度说道：“昨天我参加格斗社团练习，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大运动量训练，身体非常疲倦。但回到家，想到周老师让我写检查，而且不得少于三千字。所以尽管我浑身酸痛，眼睛都睁不开，还是第一时间就写这份检查。为了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断改、不断改，最后一直到晚上一点过才写完，再写作业的时候，眼前发晕，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稀里糊涂就写上去了……”

“哈哈！你这份检查写得好认真，一直写到一点过，你以为我好骗？你以为是在写千古绝句呢，还一点过！”周乃勋脸上带着嘲笑，大笑起来。

周围的几个老师也笑起来，有老师摇摇头，认为这个学生油腔滑调，不再理会。

“我的确是写到了一点过，”苏航的表情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神情简直是老实到憨厚，仿佛一点听不出周乃勋话中的讽刺，分辨道，“这份检查您要求不得少于三千字，我最后不连标点符号，一共写了四千六百三十二字。”

“不会吧……，一份检查，至于写这么多吗？”

旁边其他老师都惊呼起来，那些本来已不准备关心的老师也惊讶地看过来。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好奇地从他手上取过检查：“四千多字，你是在开玩笑吧？给我看看，你这么用心，到底在写什么长篇大论！”

周乃勋脸上怒气一闪，想要制止，但对方是同事，他也要顾及身份，晃了一下终究没有理会。

苏航心中暗喜。

别说旁人不能理解，就连他，看到林梅帮他写的检查，居然长达四千六百多字都吓了一跳。

而其中的情真意切，文字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表面上，这是一份检查，但内容严格遵循了议论文的构架，从复述事情发生经过，到认识错误，论点、论证、论据层次分明，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篇范文！

这哪是在写检查，根本是在作一篇大文章！

全班同学都知道周乃勋虽然刻薄，对师道尊严看重到了偏执的地步。但他爱才，对于学习好的学生关爱备至。

她以为妙笔生花写一篇好文章，能让周乃勋出于爱才的原因，放过苏航。

但没想到周乃勋今天打定心思要重处苏航，看都没看，就开始炮轰，让苏航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是在劫难逃。

既然如此，他只能想法自保。

他故意大声说出，这份检查写到晚上一点过，就是为了耸人听闻，引起其他老师注意。然后说检查一共有四千六百多字，这个消息，确实把老师们都雷到了。

也成功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想要看看，这份写到晚上一点过，四千六百多字的检查，其中到底有什么精妙之处。

他希望借助众人之力，将周乃勋怒火强压下去，让他发作不得。

眼前计策生效。

那名女老师将检查接过去，展开细细品味，附近的几个老师好奇，也离开了座位围上来，站在她身后低头细看，而周乃勋怒火如炽，却发作不得。

苏航低下头，更是一脸忠厚。

“好字！这是你写的字？写得相当好！非常飘逸的行楷！漂亮！”

展开检查，那名女老师只看了一眼，就惊喜地拍案叫绝。

更多的老师好奇心起，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