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知易行难
出了门,陆微别就准备冲去神经外科堵秦立。
“微别?”霍奕送来咨询的患者家属出办公室,一晃眼就看见了陆微别。
“霍奕?”陆微别惊讶。
“你怎么过来了?”霍奕跑过来。
“来看几个人。”陆微别道。
“几个人?你周围的人最近不太平啊。”霍奕被这个量词吓到了。
“也不是周围不太平啦,一个是何淑,一个是之前来找我咨询的病人,还有一个是秦立,那天绵绵疼成那个样子,我有点儿担心。”
陆微别耸耸肩,“对了,你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吧?”
霍奕眉头跳了跳,“发个烧而已,早没事了。还有绵绵,就是阑尾炎而已,打了两天点滴还没好利索,正琢磨着开刀切了算了。”
陆微别满头黑线,“都要开刀了,还而已?”
霍奕老神在在,“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根本算不了什么啊。就是秦立记性不好,普外查体那套东西早还给老师了,要不然他当时也不至于那么着急,跑到急诊去被好一通笑话。”
“怪不得绵绵说,和你们这帮大夫在一块儿不能玻璃心。你们这帮人啊,心硬,心真硬。”陆微别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
“不过你倒是有意思啊,要是担心我们,不知道早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要是真有事儿,你现在来,也就剩收尸了。”霍奕道。
陆微别皱眉,“你是魔鬼吗?”
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霍奕挑挑眉,“要去看看她吗,正好在我这儿住院呢。”
陆微别刚想答话,霍奕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以后神色大变,道,“我马上过去。”
“以后再说吧,我有急事,再联系啊。”霍奕挂了电话,跟陆微别简单交待了一句,转身就跑。
陆微别耸了耸肩,慢悠悠地往张林病房溜达过去。
不想对张林夫妇造成额外的影响,她本身只想在门口偷偷看一眼的,却没有成功。
她走到张林病房的时候,正遇上刘沁在里面放声大哭,几个医生护士推着机器往外冲,秦立抹着汗往里冲。
秦立看见陆微别,想起张林是她的病人,一顺手就把她带进了病房。
陆微别只得跟着进去,勉强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刘沁还在哭,没有看到她;张林满脸疲惫地微笑着跟她打了招呼;霍奕铁青着脸回头,发现是她,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
秦立立刻解释,“之前张老师找的遗传咨询师就是微别,正好碰见。”
霍奕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对着秦立道,“你来劝劝刘老师吧,一直在哭,根本停不下来。”
秦立平生最怕女人哭,根本不敢揽这活儿,忙把陆微别往前一推,“微别,还是你来吧。我听说你们做遗传咨询的,哄人是专业的。”
陆微别眉头跳了跳。
遗传咨询师……的确会哄人。
做咨询时,向用户解释专业知识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心理疏导也是同样重要的。
但问题是,像这种,治疗也不是好事不治疗也不是好事,患者和家属的想法存在冲突,甚至每个人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这种诡异的状况,她要怎么哄?
拿糖哄吗?!
秦立看陆微别没说话,以为她默许了,甚至上手推了推她,“交给你了啊!”
刘沁就坐在床尾,背对着张林在哭。秦立这一推,正正好把陆微别推到了刘沁面前。
陆微别刚想退,就被刘沁一把抱住了。
陆微别心里一酸。
刘沁当年,是个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孩子呢。
张林曾经给了她一个可以肆意地哭的怀抱,可这怀抱不在了。她的丈夫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她又惊又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的眼泪,甚至还要挺直脊背,自己支撑住自己。
想到这里,陆微别轻轻回抱住刘沁,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她新长出的发根几乎全是白的。
陆微别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打扮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根本不像小五十的人。而现在,岁月好像把所有对她的仁慈都收了回去。
陆微别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对的。
那就陪陪她吧,像当年张林陪着她一样,陪一陪她。
可能是陆微别的怀抱安抚了她,也可能是她终于哭累了,过了一会儿,刘沁渐渐止住了哭声。
她擦了眼泪,转头对张林说,“我有点儿难过,出去散散心。你自己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
张林点点头,“好。别担心我,你好好调整一下。”
刘沁又哑了嗓音,“好。”
刘沁起身,看向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要不要陪我一起出去坐会儿?”
秦立对上次两人的争执记忆犹新,忙道,“我和微别可以,我本身就是在休假陪老婆,霍奕还得看病人呢,还是算了。”
说着,他生怕陆微别跑了,还往门口挡了挡。
霍奕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陆微别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秦立也太能慷他人之慨了吧?
万一慷慨出事儿来怎么办?
万一她把刘沁坑短命了,他是能陪她一起补救还是怎样?
陆微别气得想瞪秦立一眼,哪知他早有准备,早换上了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这让陆微别的眼刀有点发射不出去,悻悻地收了回来。
“也好,那就咱们三个去。”刘沁点头,举步往外。
秦立欢天喜地地跟上,陆微别垂头丧气地紧随其后。
霍奕板着脸,跟张林打了个招呼,也跟着出了门,准备回外科病房。
秦立看陆微别神色不豫,凑上去道,“别生气嘛,确实需要你,我这一糙老爷们儿,哄不了人啊。再说了,就当你还我人情吧,绵绵病成那样,都没见你问一下。”
陆微别胸口堵得慌。
但她不想节外生枝,更觉得跟这浑人解释不通,所以硬生生地憋着没有解释。
“她刚刚跟我打听过绵绵的事儿,本身还打算去看看绵绵的。”霍奕在他们身后慢悠悠地道。
秦立满脸惊讶地回头。
霍奕摆了个大大的假笑给他,“小人之心。”
秦立满头大汗。
陆微别忍不住笑出了声,冲着霍奕道,“多谢。”
霍奕点点头,拐弯走了。
秦立挠着脑袋想道歉,陆微别看他一眼,“没事儿,我知道。不用道歉,先办正事儿。”
秦立和陆微别跟着刘沁走到了医院的后花园,找了个石桌子坐了。
刘沁本身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一肚子的苦水想倒,可真踏踏实实坐下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不开口,秦立和陆微别自然不能聒噪,于是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
秦立觉得尴尬,根本坐不住,左右屁股轮流抬起来又放下去,活像是坐在了烙铁上。
陆微别觉得头疼。
她琢磨了一会儿,低声跟秦立说,“你先在这儿看着点儿,我去买两瓶酒。”
秦立一听慌了,忙拽住了她,“买什么酒啊!医院禁酒!坐着坐着!”
“禁什么酒啊!我听说过医院禁烟,没听说过禁酒的!”陆微别瞪他。
秦立瞪了回去,“那是因为根本没人在医院喝过酒啊!总之你坐着别动!”
陆微别觉得自己对秦立和气生财的人物认知有些偏差。这孩子耍起赖来怎么这么熊!
她仰头望天,颇为无奈地说,“我不是找借口想溜,是我觉得喝点儿酒能打开局面,让刘沁多说两句话。”
秦立一愣,“就为这个?”
陆微别点头,“就为这个啊!之前张林跟我说过,他当年追刘沁的时候,就是靠陪喝酒成功的。哎呀,你不懂。麻利儿松手吧!”
秦立哪儿敢一个人陪着刘沁?忙道,“我去买我去买!你不认识路,我去买!”
说着忙不迭地跑了。
陆微别阻拦不及,按着眉毛盯了他脑袋一会儿,确认没什么不该出现的数字,安下了心。接着,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侧头看着刘沁。
刘沁坐得稳稳的,也不说话,活脱一个老僧入定。
过了一会儿,秦立就抱着一大堆零食和啤酒过来了。
陆微别接过东西,把零食放在袋子里没动,把酒拎出来七七八八地摊了一桌子。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刘沁,自己也开了一瓶,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刘沁也喝,喝得比陆微别还慢,喝得泪流满面。
秦立觉得事情和想象的不一样,刚想张嘴说话,就被陆微别瞪了一眼,讪讪地闭上了嘴。
半晌,刘沁眯着眼睛开了口,“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心里装着一大堆事儿,但是总是装着好好的,装着没事儿。当时张林也是,买了酒,一句话不说地陪我坐着喝酒。”
“你们知不知道,我和张林的结婚誓言里,有白头偕老这一条呢。”刘沁借着醉意,自嘲道,“可现在呢?誓言完成了一半儿。我们白头了,却不能偕老。我们想做一对百岁老人,现在呢,我们做了一对半百的老人。”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对,不是‘一对’半百的老人,是‘一个’,‘一个’半百的老人。”
她一瓶酒喝干,又开了一瓶,“年轻的时候我哭吧,我哭着哭着,还能笑出来。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看什么都有希望,看什么都未来。现在呢?日子只会越来越坏了,永远好不起来了。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陆微别闷了一大口酒。
秦立不再左拧右歪,泄气一样地安静了下来。
“会……过去的。”秦立劝道。
他本身想说“会好的”,但又觉得,确实一切都不会好了,所以中途改了口。
“不会过去的。”刘沁摇摇头,“我人生当中,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的事儿。”
她又喝了一口酒,像是强调,又像是自嘲,又重复了一句,“永远都不会过去的。”
秦立听得垂头丧气。
“会过去的。我小时候,有次看得不紧,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猫掉到楼下摔死了,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事儿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他脸上的心形白斑是在左脸还是在右脸了。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陆微别道。
她说这话本意是想劝人,说到最后却有些绷不住,又带着酒意补了一句,“但是过去,比过不去还让人难受。”
秦立没听明白,问道,“为什么啊?过去了就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是啊,过去了比过不去还要难受。”刘沁也闷了一大口酒。
“什么是啊?是什么啊?你们是不是对‘过去了’这事儿有什么误解……”秦立有点儿急。
“你说,如果我跟他说,让他接受手术,活下来,会怎么样?”刘沁问道。
秦立一愣。
“不知道。”陆微别道。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刘沁看向陆微别。
陆微别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她一定会完全尊重对方的意愿,不提出任何要求。不过这是她的超能力逼她形成的行为准则,对于刘沁而言,毫无参考价值。
而且她也应该不会有这么一天吧。
她这个连微信都不敢主动发的胆小鬼,怎么可能拥有一个知心人?
“我也不知道。”刘沁把酒喝干,开了一瓶新酒。
“那个……刘老师啊,我插句嘴,你要是真犹豫就早作决定,再过几天,就是想手术说不定也没法儿手术了。”秦立道。
刘沁握着酒瓶的手抖了一下。
“那样也好。”她哑着嗓子道。
那样也好,等到穷途末路,等到退无可退,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该死的选择需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