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扪心自问
午时末。
宋州城内。
高高的秋阳下,带着丝丝桂花香气的微风徐徐飘过,虽微凉但也算是怡人心脾。
笑面和尚坐在街边的茶铺里,一脸迷茫的注视着面前行人来来往往,脸上满是困顿和惆怅,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自打中秋之战后,他没有选择离开宋州,而是逗留至今,每天就这么干坐着,且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不诵经念佛,也不普度众生,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又好像不是。
轻抿一口杯中清茶,笑面和尚长长叹了一口气,中秋之夜留下了太多的谜团,他猜不透更想不通,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老板,上一壶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茶。”
笑面和尚的身后冒出一声低沉的话音,如此毫不避讳、堂而皇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穷酸。
这确实是一个穷人。
蓬头垢面,衣服上打满了青白补丁,脚上耷拉着一双随时会断的破草鞋。
此人翘着二郎腿,不时抖搂着观望面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待茶铺老板拎着一壶凉茶上桌后,他从腰间掏出两文钱递给老板,对于小本经营的茶铺老板而言,来者都是客,只要有钱赚,自然笑脸而来笑脸而去。
不过笑面和尚却笑不出来。
“玄喜,别来无恙啊。”
此人拎着茶壶,十分从容的坐在了笑面和尚的身旁。
“我应该称呼你鬼影呢,还是玄空呢?”笑面和尚上下打量鬼影,这副装扮他还是第一次见。
“都行,无论是鬼影还是玄空都是我,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称谓。”鬼影给笑面和尚的茶杯里缓缓倒了半杯清茶,嘴角挂笑让笑面和尚看得极为不自在。
“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到处乱逛,看来九天大部尚在宋州城内啊。”笑面和尚说道。
“怎么?想伸张正义的话,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鬼影冷笑一声道。
“这样的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笑面和尚摆了摆手,表示婉拒道。
“怎么?你现在好像很怕死?”鬼影吃惊于笑面和尚的反应。
“也可能是我真的累了。”笑面和尚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不是吗?”鬼影反问道。
“自己选择?我们有自己选择的机会吗?”笑面和尚看了眼鬼影,嗤声一笑道。
“人生不就是充满各种身不由己吗?”鬼影回道。
笑面和尚端起茶水瞧了眼澄清的茶汤,随后又放了下来,轻笑一声道:“你倒是看得挺开啊。”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讽刺啊,你是咱们师兄弟当中最开朗的人,如今却一个人在街边自怨自艾。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看来人总是会变的。”
鬼影为自己的茶杯里也倒入半杯茶水,他也没有喝,因为茶的味道远没有回忆苦涩。
“师兄弟?你还算少林弟子吗?”
笑面和尚嘴角微扬,带着一份嘲弄,可他却没有看一眼鬼影,反倒透过杯口里的茶水审视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不算,你难道算吗?”鬼影反问道。
“我应该算是。”笑面和尚言不由衷道。
“那我也应该算是。”鬼影无以所谓道。
“看来咱们的住持方丈给了你不小的承诺。”笑面和尚说道。
“他难道没有给你承诺吗?”鬼影反问道。
“方丈他老人家很喜欢给别人承诺。”
笑面和尚举起茶杯顿了一下,又再次放了回去。
因为杯中茶汤无端泛起一丝又一丝的涟漪,笑面和尚没有动,桌面也不会自己动。
鬼影的双手按在案上,不住地颤抖道:“承诺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空口白话谁都能说,可就是这最不值钱的东西却让很多人无惧生死,拿自己的命去兑现一个承诺,真傻。”
笑面和尚直视鬼影的双眼,随后拿起杯子不假思索一饮而尽,接着他落寞一笑道:“你若没有傻过,何以现在与我对谈。”
鬼影猝然凝固,身体凝固,表情凝固,好像心脏也在此刻凝固。
他缓缓拿起茶杯,慢慢让茶水流淌入喉,接着仰天长叹道:“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傻的事情。”
笑面和尚提起自己的茶壶为鬼影续了一杯茶水,徐徐道:“我记得是个还不错的女人。”
“不错……真不错……害得我身败名裂。”
鬼影慢慢闭上眼睛,那个女人的模样还在他的脑海里,他或许这辈子都忘不掉。
“你也许应该谢谢她。”笑面和尚说道。
“为什么?”鬼影问道。
“少林寺并不适合你。”笑面和尚回道。
“你认为我现在的样子很好吗?”鬼影摇头苦笑道。
“至少比在少林寺的时候好很多。”笑面和尚回道。
“那你就适合在少林寺?”鬼影反问道。
“我也不适合。”笑面和尚摇了摇头道。
“所以你就投奔了安景淮?”鬼影再问道。
“那也是主持方丈的一步棋。”笑面和尚回道。
鬼影眼眉低垂,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你我最后只会死在这棋盘上。”
可是笑面和尚很快否定了鬼影的言论。
“不对。”笑面和尚说道。
“不对?”鬼影不解道。
“我们还有的选。”笑面和尚回道。
“怎么选?”鬼影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笑面和尚回道。
“那多久才是时候?”鬼影问道。
“至少等我去完烂陀寺之后。”笑面和尚回道。
“好,我等你,希望你不虚此行。”
笑面和尚举起茶杯与鬼影同饮,他们的人生路因为这杯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改变的不仅仅是笑面和尚与鬼影。
张大强、王老二和李有四三位宋州城有名的恶霸近来也感悟颇深。
他们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强龙真的可以压得住地头蛇,张大强以为自己的三舅是宋州的知府老爷就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殊不知江湖人士每天都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甚至急眼了连皇杠都敢劫,那些整日里养尊处优的捕头衙役根本就不是对手,来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没有下手的胆儿。
这段日子里张大强他们不知触了多少江湖人士的霉头,不仅伤筋动骨折了腿,还赔了不少银子。
以前大摇大摆横行无阻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他们只盼着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好汉早点离开宋州城。
此间,王老二、李有四和张大强三人鬼鬼祟祟沿着街边前行,一步三回头,生怕遇到哪张熟面孔。
“大哥,最近听说余青州死了。”王老二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说道。
“不是吧,余庄主可是天下第一剑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这么死了?”李有四有些不敢相信,对于余青州他心存敬畏,试问宋州城内的百姓谁不敬仰半衣山庄。
“怎么不可能,我三舅让我最近在城里少惹半衣山庄的人。”张大强咽了口口水,颇有些惶恐不安,也不知道是怕遇见半衣山庄的人,还是怕遇到那些个江湖好手。
“半衣山庄的人?他们不是很少下山吗?”李有四困惑不解道。
“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咱最近挨的打也不少,能消停就消停会儿吧,等过了这阵风,咱还是宋州一霸!”
张大强揉了揉肿胀的右脸,咬着牙吸了口冷气,自从中秋之战后虽说依旧有不少江湖人逗留宋州城,不过相较一月前那种遍地高手的夸张情况好了不少,似乎属于他们耀武扬威的快活日子又不远了。
蓦然间,一阵喧哗从不远处传来,李有四立刻如惊弓之鸟,吓得调头就跑,可刚跑出两步就被张大强拎着领口提溜了回来。
“凑热闹又不会挨揍,走,咱们去看看。”
张大强天天东躲西藏,实在过得憋屈,如今有热闹可看,自然不会错过这解解乏的机会。
围观人群的正中间是一对中年夫妇。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将他俩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边看热闹边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多时围拢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张大强、王老二和李有四一点点朝里挤进去,很快来到了最前排。
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瘦削男子,黝黑皮肤,两鬓稍微有点灰白,脸很黑,塌鼻歪嘴,双眉斜斜下垂,两眼通红布满红丝,一看便知是个经常通宵达旦的赌棍。
对着瘦削男子喋喋不休,一顿数落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个子不高却生得壮实,黑黄脸儿,盘着乌黑的头发,身上衣服打满了补丁。
可笑的是,瘦削男子却像个柔弱的女人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任由中年妇女歇斯底里,而这位中年妇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痛斥瘦削男子,仿若要把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宣泄。
不多时,被哭声引来的看客越来越多,而两个当事人却像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对旁边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你每天就知道赌钱赌钱,家里能卖得都卖的差不多了,你怎么还要去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娘俩?有没有想过?”中年妇人扯着嗓子痛骂道。
一些街坊邻居有些看不过眼,上前扶着中年妇人,劝说道:“水儿妈,咱们回家说,回家说,大家都看着呢。”
可是中年妇人却一点不领情,指着地上的瘦削男子唾骂道:“他都不嫌丢人,我怕什么,我怕什么?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还要什么面子?他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扪心自问为了这个家你做了什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个混账王八蛋啊。”
中年妇人哽咽一声,忽然怒火攻心,当即昏厥了过去,街坊邻居们赶紧扶着她,七嘴八舌乱哄哄的送她去找郎中,围观的人群也随之一哄而散,瘦削男子也不知去向,如同变戏法一般,街边还是叫着买卖,人们还是该干嘛就干嘛,而王老二、李有四和张大强三人也慢悠悠的顺着街边去找下一个乐子了。
原地独留一个奇怪的乞丐,破衣喽嗖,蓬头垢面,不知何时而来,只是两眼无神蹲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地嘟嘟囔囔念叨。
“扪心自问......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