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山有木兮木有枝(四)
宁国伯夫人五十寿辰这日,府中担了极大的排场。
彼时李儒源已在大理寺混的风生水起,韫欢又为李家诞下长子李萧茗,夫妻二人一主外一主内,将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李儒源孝顺,自觉母亲这场大寿日不能短缺,与妻眷筹谋将帖子发往各户与李府素有走动的世家亲眷手中。
南平郡太妃,自然也受命来京为她庆贺。
也并非是她的缘故,原是太后开恩准许镇守藩地的皇室女眷可随时递折子回京,正好清岑再有半年便及笄,该挑门好亲事,南平郡太妃想着送她回京享福,也一道将人带了来。
众人相见宁国伯夫人仍是那副爱极了清岑的模样,也不管这数年间两姐妹书信往来屈指可数,仿佛清岑就是她自己生养的似的,执意留她母女二人在京。
南平郡太妃也有心,便在城中租了处二进的院子供郡王府的人住着,清岑倒是常留在府中,与韫欢为伴。
彼时韫欢再度有孕,正是害喜最重的时候。长子浩哥儿被送去安禧堂由着他大伯教导认字学诗,她也正好得了清闲好生养胎。
因她此番是与薛绛姝相识,二人相谈甚欢,倒常被人请去薛家赴宴顽乐。白日里在府中停留的倒不多,以至于李淮安再与她碰到一处说话时,竟是靠着浩儿手里的一块金丝糕。
浩儿这孩子自幼便懂事,知道清岑与母亲姨母关系不错,便与她极为亲近。
他那时才启蒙,还不大坐得住板凳,时常借着腹空为由拿着糕点跑出去,李淮安不舍得为难他,素来是一笑置之。
可那日秋曦正好,他瞧见浩儿又一如既往地跑出去却迟迟未归,也跟着动了心思,披上竹青色的外衫拿着扇子往园中探寻。
阿荣抱着茶盏在后头跟着,这一路走来穿花拂枝,正好见着浩儿与清岑在园子里说笑的情势。
看她周身的架势是才从府外回来,手里还拆开一份弘食馆的金丝糕,递给浩儿吃着。
见他骤然出现,清岑先是一愣,瞬而起身拜道,“表哥。”
浩儿张着手上前,将手中尚未吃过的糕点递给他,“这是大伯父最喜欢的金丝糕,您吃。”
清岑闻言又愣,也不怪她不知此事,李淮安虽喜欢弘食馆的糕点,但这里头有些许吃食难克化,他只偶尔吃一两块罢了,也不常传人出去买。
只是浩儿一直在他院子里教养,有些日子甚至跟着他同吃同寝,自然记得他的口味。
也是因着他叔侄二人都喜欢罢了。
他拍了拍浩儿的头,抬眼看向清岑。清岑忙道,“先前不知表哥也喜欢,随手买回来。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包,该给表哥尝尝。”
亲自将油纸包推给阿荣,微微笑道,“还望表哥莫要嫌弃。”
“你客气了,多谢,”李淮安颔首温言,“这是才从何处回来?”
清岑道,“承蒙离珠县君相邀去薛府小坐,适才从府外回来。表哥与浩哥儿这是…”
“孩子顽皮,不想着习书,反而跑园子里冲撞你,”他微微勾唇,抬手牵过浩儿,“回来就好。”
浩儿在旁替自己反驳,“不是我不知进取,是大伯今日给我留的诗文我都背下来了,做完功课才出来。”
众人失笑,一面并肩往廊下行走,一面听清岑柔声道,“浩哥儿素来聪慧,将来前途无量。背过书也要多记几遍,‘温故而知新’,免得前功尽弃。”
秋风骤起,枝上将将坠落的合欢顺着风悄然拂上她的鬓,浩儿又笑道,“这花极适合表姑母。”
清岑一怔,没等说话,李淮安轻斥,“阿茗,不可胡言乱语。”
转头与她笑道,“稚子年幼,口无遮拦。”
“无妨,”清岑淡淡一笑,顺手摘下那花瓣,细细打量,“合欢本就寓意极好,如今虽是晚秋了,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也别有一番雅兴。”
李淮安闻言挑眉,只未等开口,浩儿先道,“这句我记得,伯父的案头上也抄了一份。”
清岑讶然道,“已至深秋,自当有此兴致。不过表哥特地抄录下来,也该是另有寓意。”
李淮安失笑,“倒也没什么,我素日在书房中闲坐,随手抄录罢了。搁置案头也是为提醒自己如今屋外的时节景致,免得不知世常为何时。这孩子记性好,倒给记住了。”
深知他轻易不能出府走动,清岑闻言心中不免替他抱憾。又怕多说徒惹他烦心,只好轻笑着转过话锋,
“表哥满腹经纶,也极附风雅。我从前在家时也试过抄录闲人诗词,偶尔也自酌几句。可惜我学识浅薄,倒也写不出什么来。”
李淮安闻言心中一动,微微扬眉,“哦?原来清岑也有这般雅兴?倒不知其寓。”
清岑哂然,“粗文鄙字,拿出来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我这也正有一典故想要请教表哥,又怕叨扰。”
李淮安不以为意,颔首温言,“这有什么,不妨直说。”
见她面色略停顿,他心下了然,抬手指了指前头的凉亭,“在此处立着也非正理,不如至亭中一叙。阿荣去备茶。”
清岑福身,二人这才带着浩儿一同到亭中石墩上就坐,阿荣带着几个婆子将滚茶、暖炉、纸笔一并挪入亭中,供他二人评诗作词。
这一细细接触,李淮安不免得对清岑刮目相看。这位表妹在宁国伯府中虽借居一月有余,但二人只在家宴上见过一面,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虽知她身为南平郡王府的县主必定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知她的诗词竟精通到这般地步。
作出来的这几首小诗虽无甚语寓意,只感叙春花秋月,但对仗工整、用词精致,在女眷圈子里也算是上乘。
女儿家又不需似男子一般科考谋官、谈古论今,能饱读诗书便是不错的。
何况她的才名果真名不虚传。
李淮安自幼静心惯了,更爱评诗论词。可惜家中人丁单薄,李儒源满心皆是是仕途纷争,兄弟二人倒无过多可谈之处。
韫欢虽有才情,但那是处处需避嫌的弟媳,自然说不上话。阿荣更是一提诗书便昏昏欲睡,算来算去,府中能与他在一处说笑的,竟只这远客清岑。
二人相谈甚欢,愈发忘了回去的时辰。最终还是浩儿打了几个哈欠,清岑这才回过神,微微笑道,“叨扰表哥许久,是清岑失礼,还望表哥莫要见怪。”
“你写的极好,何出此言。”这会子手炉也有些凉,李淮安直了直身子,道,“从前不知清岑会有此才情,是我小看。”
清岑眼下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赧色,颔首道,“还是表哥费心提点,才解我心头之忧。算起来我该谢表哥一番,只是不知日后…”
语至此处戛然而止,这下面色不免得起了丝红晕。终究是未曾出阁的小姑娘家,李淮安虽是年长十岁的亲表哥,也是男女有别的。
见她面露窘色,李淮安失笑,先开口道,“日后若有不解之处,只管来寻我。我虽不才,但愿闻其详。”
顿了顿,“在此处或是安寿堂的抱厦中便好。”
清岑怔了怔,忙欠身,“我记下了,多谢表哥。”
“时辰不早,你也早些回去罢。阿茗…”他沉吟,清岑见状接话,“我正要去寻二嫂嫂,不妨带浩哥儿一同过去。”
他点点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