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十四章
片刻后,他才缓缓往大门外走去。
临到门口,她也只能看见皇上的背影,身披夔龙纹暗玉色披风,尊贵无匹,仿佛把周遭的光华都吸了去。
圣驾的队伍行至庭院,打头的侍卫往试场回顾了一眼,低声同主上说道:「世……皇上,可需要交代他们关照苏姑娘?」
夔龙纹披风的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岂不是辱没了她的实力?回头她怕是会怨我的。」
侍卫点了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苏姑娘怨您的还少了么?
试场上,考生们见皇上走远,纷纷开始探头探脑,甚至同旁桌窃窃私语,冻结已久的气氛终于一点点融化。
「都安静些,专心作画。」
姜大人送走了皇上便回头维持秩序,还去前方高台多燃上一炷香,把方才耽误的时间补上。
段贺文已经被罢黜,他只能临时顶上考官的位置。
苏棠也起身,继续画画。她现在的心绪颇难讲,皇上连身形都和方重衣很像,果然是兄弟么……
她记得方重衣中毒时,嘴里喊的是「母后」,难道他们还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苏棠觉得不能再细想了,这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勾完线,铺了底色,画作已经初现端倪,她精神放松了些,又陆续回想起佛教典故中关于这位守护神的记载。
帝释天虽是天神,却不禁七情六欲,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女人和抢女人……身边有亿万个妻子。
后来看上了阿修罗族的公主,还把人给强娶了。因为拥有绝美的容颜,这被抢来的亿万个妻子不但不恨他,反倒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强娶。
苏棠想到这里,猛然对上画中几分神似方重衣的眉眼,一个激灵,产生了「我到底在做什么」的混乱和恍惚。
强娶是不可能的。
世子那天亲口答应放她走,怎么会反悔,说不定早就把她忘了。
她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专心致志描摹画中人。
错金博山炉中,细如银丝的紫烟徐徐上升,又不着痕迹溢散在文极殿暖阁之中。
皇上微抿一口茶水,修长手指将莹洁如玉的茶盏轻轻放下,这才不疾不徐回过视线,打量桌案上叠放的画卷。
本次翰林画待诏招考的前十名。
阅卷流程倒是和科举大致相同,由礼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翰林院编修等八位官员轮流传阅,以优异程度批注圈或者叉,最后将圆圈数统计,排列出名次。
皇上直接挑出了第一名,揭开绛丝缣帛装订的卷面,大胆恢弘的浓墨重彩几乎要从宣纸上跃然而出,撞进他眼里。
——是宝相庄严的天神,金辉普照,悲悯众生,微红龇裂的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暴戾之色,已是堕魔的征兆。欲念痴嗔、五蕴成执……无一不是人心的种种贪婪与矛盾。画的是高高在上的守护神,一笔一划勾勒的却尽是世道人心。
由此以小见大,又暗合三千微生之意,非常扣题了。难怪翰林庄大人在批阅时,还特地留下了一句「心有丘壑,落笔千秋」。
皇上揭去卷面左侧已裁开的密封,簪花小楷书写的名字显露出来,字迹清丽又柔婉,几乎令人无法将它和如此磅礴的笔风联系在一起。
苏棠。
也无怪乎那些大臣们揭名时,会如此惊讶,这等功力本以为是民间的哪位大家,谁知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皇上大致翻阅了一下评分,其他画卷上都是圈圈叉叉,只有苏棠是八个圈一致高分通过的。
「这画中之人……倒是有几分像你。」皇上不紧不慢端起了茶盏,却也不饮,只是用杯盖耐心拂着水面上的茶叶。
空气很安静。
自古很少有君王说完话没人捧场的,皇上有点不满意,若有似无往旁边扫了一眼。
黑漆紫檀木长桌上安放着古朴的七弦琴,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错落在琴弦之间,偶尔拨弄出不成调的音节,玄色底暗金云纹袖袍无声滑过桌檐,垂落在细竹簟上。方重衣神情木然,正在轻轻旋动琴轸,给这张七弦琴定音,手上动作一丝不苟,好像很专注,目光却是轻轻浅浅浮着,游离在眼前的虚空里,仿佛没有聚焦似的。
对皇上的话更是半点反应没有。
皇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素来是知道的,方重衣焦灼或混乱的时候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琴调音。大概是天赋异禀,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也不需要根据音阶反复推敲和对比,随便一个单音,或高或低了,该是什么调子,他仿佛生来就心中有数,调出的音准毫厘不差。这一点,大概连天底下最优秀的琴师都比不上。
皇上曾经想,即使哪天他隐姓埋名,当个调琴的手艺人也是不错的。
可眼下他不只是调音,连琴轸琴弦都拆了,眼看就要将琴五马分尸。
这是魔怔到了什么程度?
皇上叹气,平静地提醒:「那是朕的琴。」
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仿佛不只是眼睛不好,还聋了。
皇上放下了茶盏,微微一笑道:「你还活着吗?」
「像我?怎么不说是像你?」方重衣终于开口了。目光仍然虚浮着,不知想些什么能这么迷迷瞪瞪。
皇上回想一番才发现,原来方重衣的思维还停留在自己上上上一句话,不禁有点心累。
「非也,朕说的像,在于‘神’而不在于‘形’,况且苏姑娘又没有见过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