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更深露重
当杀戮变成机械的重复,也许只有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才能看清所有的兴衰更迭。
艳烈的红霞见证着死亡,诡魅的鲜红让北辰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战场,当模糊的血肉溅落在孩童稚嫩的脸庞上,他记得父亲跟他说,别擦,这是你的使命。
他留恋的回过头,惊觉今日的天空,竟然这般广阔。
他想起女儿北冥,那个似乎永远在恣意任性的女儿,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杻阳山,也许她还在生气,也许还在盘算着怎么教训自己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幸好,她不需要背负这样的命运。
没有援军,连他最后寄托希翼的女真军,都是刀剑相向的宿敌。
前夜的猜测没有错,从一开始就是女真暗中拨给辽族的支援,从一开始他们就希望北家军葬身于此。
当女真的将领收到北辰的求援信,那是一种怎样的欣喜,他漂洋过海来到大宋,帮着宋军南征北战整整五年,而今辽族大势已去,只要大宋的支柱北家军也消匿在这场战役里,他们很快就会是这片土地上,新的霸主。
大宋不会相信辽族有那么大兵力的,只要把戏做足,大宋的君主就只会相信是北辰自己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城池失守,无颜回朝。
想到这里,女真的将领甚至兴奋到无法入眠,他连夜赶路,亲自为自己的宿敌送行。
天边的红云越发的浓烈,北辰拨转了马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弓弦拉满,闭上眼,他知道,这一箭出去,故事就到了结局。
一卷长轴在空中划出弧线,稳稳的插在城头,迎风展开,竟是一面沉重如墨的黑色军旗。
早已布好的暗兵终于等到了信号,在点燃引线的那一刻,曾经宏伟的杻阳山脆弱到不堪一击。
夜入得深了,游人散去,两岸的灯火逐渐熄灭,只有戏台上的光景仍映在浸满月华的秋水里,冷月无声,粼粼的水色模糊了咿呀的声腔。
船头堆叠着七倒八歪的空酒坛,春秋跟着北冥喝了很多,冷风一起,吹的身上发寒。
赤黎起身去船舱里给众人取来外衣,北冥沉默的接过,烈酒入心,她觉得一直烧到了眼睛,她抬起头,看着台上的演员来往穿梭,身如飞燕,枪似出云,灯火幽微,像一场梦境。
在北冥的记忆里,她似乎从出生就知道该如何取人首级,她从小聪慧,初学长枪就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连军中老兵都连连称赞,不亏是将门虎女。
后来父亲教她兵法,教她行军布阵的道理,她虽是不爱读书,却一点就透。
再就是父亲授她北家的家传枪法,祖上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但父亲宠她,甚至无畏所谓祖宗规定。
她就这么无法无天的长大,整日在军中混迹,忘了自己原本是个姑娘,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喜欢自己的,直到听到那些闲言碎语,说父亲拒绝将她编入北家军,是因为对她的女儿身的事实心有芥蒂。
矛盾的开始总是毫不经意,父亲的沉默像是一种验证,那是她第一次无视军规的出走。
她曾多少次与北家军一同冲锋陷阵,年少的背脊早早刻上了伤痕与荣耀,她也曾身陷敌阵,在万军从中感受一念之差下的死亡,年少轻狂,却也并非不知疲惫。
她从那一天起,学会了疲惫,学会利用规则,利用自己的无须负责,她不会受到出走的责罚,也不再接受父亲的关怀。
许是不胜酒力,北冥的叙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眼见着岸上的烛火又灭了几盏,清冷的水面越发空旷。
吹久了冷水,春秋觉得有些头疼,细密的水声在耳中扩散,反衬得台上连绵的戏腔令人生烦,他想着把船划远些,一起身,脚下就开始虚浮。
“把这出听完吧,”北冥淡淡的说着,脚边的酒壶“咚”的一声坠入了水里,晃晃荡荡不知飘向哪里。
北冥记得幼时父亲也曾带她听过这出戏,那是父女两人刚从边关回到京都的时候,她记得那时她吵着要台上兰陵王的面具,父亲就果真给她做了一个。
后来那个面具就在颠沛流离里丢失了,她丢过很多的东西,却只有这个,如今想来,无比可惜。
战后,北冥赶回杻阳山的那一天,秋高气爽,青天白鹭之下,荒芜的山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埋在石缝之间残破的躯体,没有人世间所有的征战利益。
北冥想,要是偷听到父亲计划的那个晚上,她没有进去争吵就好了。
如果不是争吵,她也依然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更控制不了战场的局势,但她就是想,如果没有,那就好了。
说到底,只是个尚且不满二十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