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路意走进病房的时候,肖飞刚要坐起来,但因为脑袋还晕晕沉沉的,所以重心有点不稳。在脑袋快要往地板上撞的时候,路意长腿一跨,大手一扶,就把肖飞给扯回到床上了。
“你想干什么?”路意问。
“我不要在这里。”肖飞木着脸。自从恢复意识,他觉得鼻腔里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浓的医药酒精的味道,让他恼火,也让他害怕。
好不容易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一片苍白的、陌生的景象。在没见到路意之前,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又要被扔下了。”
但是现在,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四处张望的路意。“那就要听听医生怎么说了。”路意一直在找医生或者护士,但现在正是感冒频发的季节,医院里很多人,医生和护士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可避免的,肖飞还是被暂时晾在了一边。
路意看着低着头不做声的肖飞,不自禁地就用手去揉肖飞的头发。肖飞不耐烦地侧过头,躲开了路意的手,“别当我是小孩子。”
“谁当你是小孩子?”路意不依不饶,伸长了手,追着肖飞的脑袋。肖飞只顾着左避右闪,心中的烦闷倒也悄悄散了。
“别闹了,这是医院。”一把尖锐的女声突然从站着的路意背后传来。肖飞立刻不动了,路意也不追了,他让到一旁,让护士姐姐走到肖飞病床前。
护士姐姐用手背探了探肖飞额头,然后低头看了看病历本,接着头也不抬地说:“烧已经退了,但身体还是有点虚弱,可以出院了,出院之后要注意饮食和保暖。你是病人的爸爸吗?”护士抬起头看了眼路意,路意摇摇头,说:“我是他的朋友,他的监护人今天没有时间,叫我过来的。”“行,你拿着这张单,去前台把钱交了吧。然后就可以出院了。”把单递给路意之后,护士转身就走,整个过程都再也没看路意和肖飞一眼。
路意对着肖飞耸了耸肩,扬了扬手上的单子,转身就往门外走。肖飞叫住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交完钱我们就直接走了。”
路意转头看着头发乱糟糟的肖飞,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大楼之后,肖飞被迎面的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路意马上把脖子上的围巾脱下来,仔仔细细地围在肖飞纤细的脖子上。肖飞盯着路意脖子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嘴巴抿成一条线。
“想啥呢?”帮肖飞戴好围巾后,路意伸手就在肖飞的头发上揉搓了下。肖飞轻轻甩开路意的大手,低着头不说话。
“我的伤,早就好了。你的呢?”路意指了指脖子上的疤痕。
肖飞不回答,拔腿就往前面走去。路意连忙跟上去,搂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三平让我今晚好好陪你,她明天中午到家。正好,我们三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呗。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学吧?”
肖飞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说道:“你等下看看我的画?”
“可以啊,荣幸之极!”路意笑着说。
回到三平的家门口,肖飞从书包里拿出钥匙,熟练地开门。家里玄关的感应灯,在感应到有人之后,亮了起来;随即,家里客厅、餐厅的灯,也都慢慢地亮起来了。肖飞跑到餐桌旁,放下书包,从书包里拿出画画本,翻开摊在餐桌上。路意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纤细的手指慢慢翻着肖飞的图画本,嘴角始终弯弯的。
肖飞站在一旁,看着路意的反应。
他们两个是通过三平认识的。那是学校放暑假的某一天,三平接到了演出任务的通知,正愁着怎么安排放假在家的肖飞,路意打电话过来,要约三平吃饭。三平和路意是上初中就认识的同班同学,时间弹指一瞬,他们从老同学,变成了老朋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只要经常能碰见,再经过时间的发酵,面前这个人,就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看起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同时,关系又不是经由简单的公式就能计算清楚的,撇除两个人表面上的泛泛而谈,大家能不能看到彼此心底深处或正翻涌、或正挣扎的灵魂——而看到了,是会被吓跑,还是仍然接纳对方,也是一段关系,能否挣开时空束缚的关键。
三平暂时分不清她和路意之间的关系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但是眼下情急之际,她也不去想那么多了。带着肖飞来到路意的画室,路意正在一张大画布前舞着画笔,洁白的画布瞬间被挥上了色彩,这些色彩映在刚进门的肖飞的眼里,成了极具张力的冲击。
肖飞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原本停滞着的、僵化着的、快要凋谢的某种东西,在看到路意画布上的颜色之后,竟缓慢地开始流动,同时新的力量,也慢慢地滋生——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量,但这种力量,让他狂喜不已——疯狂,只在体内爆炸,炸出一朵又一朵绚丽五彩的烟花。他也感到害怕,毕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妙的感觉。他现在,只能怔怔地站在路意的大画布前,定定地感受着那些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画布、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路意送走忧心忡忡的三平之后,走到肖飞身边,看着眼前的画布,笑着问:“喜欢画画?”
回过神来的肖飞,涨红了脸,不说话。
路意认真看着肖飞的画。肖飞的画,还是带着一股很强的生命力,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的构图、线条、色彩,都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画画时候的青涩。当青涩褪去,留下在纸张里的,就是他内心的力度。他手里的笔,就是连接他的内心和现实世界的桥梁;而画中的每一朵花瓣、每一滴雨珠、每一棵小草、每一只蝴蝶、猫咪、人……都是他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沉默寡言的肖飞,正用手中的笔和纸,把他一直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一表达在画里。
他的生命力一直蓬勃生长着,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容器,去承接他那本要喷涌而出的本能,他的生命力就会枯萎。而将要枯萎的时候,他邂逅了画画——那一张薄薄的纸,已经完全准备好,接受他那疯狂的、绮丽的、温柔的幻想。
路意沉浸在肖飞画中的世界中,但当他翻到肖飞的最后一张画——那只大黑狗时,他的呼吸,轻不可微地,滞了一下。
肖飞紧张地问:“怎么了?”他一直把路意当成是自己的绘画老师,他很在意路意的点评。
路意突然发现肖飞的敏感,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毫无痕迹地收好自己的慌张,路意笑着说:“被你的才情打动了。我敢说,你已经超过我了。”
肖飞嘴角撇了下,推开路意正拿着图画本的手,珍重地把本子捧起来,抬起头冷冷地说:“三平不在,你就拿我开玩笑了是吗?你,路意,可是国际上知名的画家,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平凡小男生,这些小儿戏怎么可以和你的大作相提并论?”
路意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三平知道,你这个平凡的小男生,喜欢画画吗?”
肖飞瞪着路意:“你不要想着告诉她,如果你告诉她,我就不给你买漫画书了。”
“行!你别冲动,我不告诉她,我不告诉她。”路意作双手投降状。肖飞哼了一声,抱着书包和图画本,转身走进了房间。
路意看着肖飞进房间的背影,心里仍然想着肖飞纸上那只垂着耳朵的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