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章[09.12]
他伸手捞过挂在木桶边沿的玉坠,竹兰并茂,底下刻着一个‘陶’字小篆。不知被人摩挲过多少遍,滴了多少眼泪。
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却叫他回想起也曾有过被人疼的日子。那时日子穷困潦倒,但有庵庙遮风挡雨,有温柔的阿娘照顾陪伴。
惹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却是他偷拿了一个馒头。
「你是氐国的王子,不能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穷也要有傲骨,不能叫人看不起,让汉祖,让阿娘蒙羞。你要行的堂堂正正,要有出息。」
「徵儿,不要像阿娘这样,行差踏错就毁了一辈子。」
不会。
裴徵在心底替那茫然无助的小孩儿答。从已经冷透的水桶里跨出来,手里仍提着那块玉佩,轻轻扯了嘴角弧度,目光里尽是冷锐。
「芷兰,十三四岁的姑娘最喜欢什么样玩意儿?」
十三四岁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少有不爱美的,以宝衣阁、香粉铺这样的地方能把姑娘家心思揣摩最准。
问芷兰,她也只能供了这思路。毕竟她十三四岁时只管杀人收钱。
璁
「以公子样貌,对付个初初入京的丫头足是有余。」她道。
裴徵像是因为这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咧,冷硬气势化去几分,「皮囊外物,却也有人不置一顾。」
芷兰眉心微动,已然明了他口中那人是谁,「绥安侯不是个好相与的,公子一再挑衅,怕是会惹麻烦。」
「他只会以为,我为姜家谋事,只要姜家尚好一日,他是不会轻举妄动。」裴徵言冷,眉头浮起淡淡厌色,「不过成日里跟着的那些尾巴,确实是个麻烦。」
「可要将他们……」芷兰抬手划了脖子示意。
裴徵:「我自有解决的办法。」
芷兰颔首并不疑他主意,只是在临退之前忽然停住了脚步,望向男人,「汴京是局,望公子能谨记当初所言,不乱初衷。」
裴徵的目光投向她。
后者如针定了那头不卑不亢。
良久,房里才响起男人凉薄低哑的声音。「你多虑了。」
——
原以为寻常的秋雨竟成暴雨之势一直到中秋,汴京城里河道溢口,水漫了街道,地势低洼的住户需得舀水而出。
高门大户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只是免不了感叹几声,湿漉漉的使人糟心。
云隐斋的偏厅里,封元氏静静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将丫鬟奉上的茶水捧在手心,偶尔轻啜一口,大多是望了门外渐歇的稀疏雨帘。
但凡是经过的婢女都忍不住看了看,封元氏生的小家碧玉,这样静静幽幽又温柔,极是容易惹人好感。
「元少夫人,再吃点干果点心。我家小姐昨儿做绣活熬得晚,这会儿还起不来。要不,有什么您差遣奴婢也行。」眠春捧来的小托盘里装了些时令果子,梨子旋,罗浮橘,西京的桃圈儿……各打个的精巧,还有些市面不得见的。
封元氏笑笑承了她的意拈起一片,切得云片细的梨片儿蘸了蜜霜,略一点硬脆,甚是爽口清甜。她尝了一口,「婆母交托我来的,想是仔细说一声才好。」
得,是个倔主儿。
眠春放下了果盘子,同她请了请忙活去了。
封柳氏来时,瞧见里面坐着的侄媳愣了愣,旋即就明白过来,「大嫂那边消息也灵通的呀,叫你个小辈过来,不管老四两口子去不去大院子用饭,她都不用担心触霉头。也就你老实,她怎不叫戚小娘子过来,她能说会道说不定能唠上两句。」
「二婶好。」封元氏问安,连她不怀好意的奚落一并收下。
封柳氏哑了哑,跟拳头杵了软趴趴棉花上似的不得劲,就这性子也活该叫人找上门欺负。
「二婶怎也有空过来?」
「要不怎说巧了呢,今个中秋,自然是一道吃个饭应个团圆景了。」
「还带了……」封元氏说着,目光略作好奇地探向了她身后。
封柳氏随她看去,看到了自个带来的丫鬟手里提的东西,「一些细果,还有云翳坊做的月饼糕子,不值当什么。老四媳妇喜欢吃,才想着捎带了些。」
一句不值当什么,已然漏了底儿。
封元氏自然不会去掀盖子探究,反规矩请了封柳氏坐在她上首的位置,茶水细果并了过去,「怪我没去老夫人那知会一声,领了这差,就省得二婶跑一趟了。」
「又不妨事。这雨下的,哪儿也去不得,要再不在苑儿里走动走动,怕是要锈了。」封柳氏应着话,一双的精明眼滴溜溜地在封元氏身上打转,「说起来,妍姐儿可还好?我在隔壁苑儿,总像是听着她在哭,也不知是不是落水那天听得幻声了。」
「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落水时惊着了,不大安神。戚娘子好生照顾着,还请了周姑姑给看了,应当很快就能好起来。」
「是得当心点儿。可是说来也怪,这么个天儿,妍姐儿怎还跑池边去,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要不是傅姨娘‘赶巧’了经过,差点就出大事了。当真是‘巧’了?」封柳氏故意这样说,仔细留心了封元氏的反应,对大房封顾氏和傅姨娘间的事儿可是好奇得紧了。
「我听的也是这样。妍姐儿被吓得不能说话,一时还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唉……最可怜就是孩子了,封家子孙辈才那么一个,可不仔细宝贝着。」封柳氏叹道,目光不由落在了封元氏平坦的肚子上,「元娘子入府也有五六年了罢,可着人看过……」
封元氏擒着茶盏的手略是绷紧,脸上尴尬,「许是缘分还没到吧。」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急不急的看自个,还是得找经验老道的给好生瞧瞧。我小姑子原也是这样,去了扬州才看好的。」封柳氏说这话还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趁着就两人又扯到了孩子才随口聊上两句。
但见封元氏那不自在模样,遂识趣地岔了过去,「一家人自是为着你好,大嫂那脾性,光是给二郎挑的婢女都不省心……看我,越扯越远了,总之,没什么比郎君待你好更紧要的,但你自个也得分寸着。」
「二婶教的是。」
封元氏的一派温顺,是让人舒服的,封柳氏不由就说多了两句。「你婆母就是太直了,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大嫂就在老夫人和大伯面前疯咬傅姨娘,难为人把孩子救上来还病卧在床。这性子要不知道收一收,怕还得吃亏。」
封柳氏自问这么多年没见过人这么失态,隔着堵墙,都能听到她那要杀人的动静,骂得花样百出,什么烂肚穿肠的蛇蝎毒妇,勾栏院儿里下贱货色云云,结果大伯在,那几个巴掌响儿直接把人给扇晕过去了。
何止是失态,简直是疯了。
「这两人之间要说没半点内情,骗鬼都不信。」封柳氏啧声,「要真是傅姨娘做的,那得多狠啊,能拿一个四五岁多的孩子跟自个半条命去折腾。大嫂这样闹,怕是要把夫妻情分都闹散了,说到底宠着时什么都好,一旦没了郎君宠爱就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宠,府里可都羡慕着四婶。」封元氏忽而道。
「自然是,若不然咱们俩怎至于亲自来请,还不是清楚老四媳妇要是去,老四肯定就过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封柳氏的一手算盘打得明明白白的,「谁能想到老四那样冷情冷面一人,还有这样子的时候,老四媳妇这是造化。拿娇一时且还行,要不知分寸的,怎有郎君受得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