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婕妤
十二郎岑硅与龚氏一向宠爱女儿,甚都肯顺她心意。可眼看着一个上好的佳婿放在眼前,岑十那傻孩子咬死了不肯,不免着急,话就说得重了些,逼得十娘吐了口,说是要嫁就嫁个不世的英雄,
岑硅与龚氏开始算十娘到底见过什么算得上是英雄的外男。只是夫妇们怎么也不敢往蒋璋处想,是以哪里想得出来,就以为是岑十不可嫁,所以胡乱扯个名头出来。是以又来劝说岑十,甚而连不管她喜欢不喜欢,蒋璋开了口,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的话,十娘听见,如遭雷击。
她倒真是个胆大的,想着蒋璋开口必成,可要蒋璋许她不嫁呢?不一样的金口玉言。因蒋璋喜欢她,给了她门籍,是以岑十次日就进了宫。
蒋璋哪里晓得岑十的小女儿心思,看着她来还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话音才落,就看岑十在他面前跪了,双泪交流。
这是蒋璋头一回见着十娘哭,到底岑十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娘子,看着就叫人不忍,蒋璋也不忍,便劝道“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知道,我自替你做主。”
岑十听说,忍泪抬起头,“圣上,君无戏言。”
她这句就说得重了,蒋璋乐意逗她,也不过是看他年纪小,又乖巧懂事,忽然听见这样得寸进尺的,不免有些不喜,声音都冷淡了下来“你且说说看。”
岑十也听出蒋璋的不喜欢了,可到了这时再退缩,她可真要嫁给那个潘郎了,是以壮起胆儿道:“圣上,姐夫,您别做媒,好不好。”
蒋璋听见是这个,态度又缓和了,还笑:“这话可不是你个小娘子该说的。不过,那个潘自荫是个好的,岑跬不会害你。”
岑十委屈极了,泪盈盈地看着蒋璋,“您就不问问我为甚不肯嫁么。”
蒋璋想了想,还是愿意听一听,便说,“你说。”
岑十抿了抿唇,终于道:“圣上,我不独不嫁潘郎,哪个郎我都不愿。”
蒋璋的浓眉皱紧了,他一向看他懂事,却不想竟有这样惊骇的想头,特太大胆了些,“你回去罢,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
岑十心知要就这样回去了,以后再进宫怕就难了,又是委屈又是惊怕又是后悔,泪珠儿落得雨点一样,“姐夫,可是我想嫁的是英雄呀。”这句话都好说句“不知羞耻”,便是蒋璋,听到这样胆大的话,也是变了颜色。
蒋璋同岑跬岑硅兄弟两个一样,开始向十娘到底见过哪个英雄了,无如他也一样想不出来,只得罢了,又觉得有些失望,便叫过内侍,令他们送岑十家去。
岑十原也没想着说破,听蒋璋还是要送她回去,委屈归委屈,下头的话还是要问的:“圣上,我还能来么?”
蒋璋看她两眼哭得带了绯色,心下一软,道:“我又没收你门籍。”
这便是答应她来了,岑十的心放下一半,行礼而退。
又说,岑十在蒋璋面前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惊世骇俗,蒋璋起先训斥了她,可再想,她的话也有道理,若是岑十心不甘情不愿的,怕不又是一对怨偶。
想到怨偶,蒋璋不免想起蒋存孝与赵氏来,这两个看起来也是十分匹配,却生生走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想到这里,蒋璋便不忍再苛责岑十,是以反劝来求他从中说和的岑跬道:“十娘即不愿,就罢了。”又说岑十即喜欢英雄,他这里还有几个好儿郎,譬如傅章,再譬如戚云,都当得上少年英雄,等他们回来再做道理。
蒋璋怎知道岑十喜欢英雄?还不是她自家说的。岑跬一面埋怨十娘不知耻,一面又觉得蒋璋对岑十倒是真不错,还肯替她分说。可越是这样,十娘就越该谨慎才是,万不能恃宠生娇,不然哪一日蒋璋不肯包容了,一家子都要受她连累。
是以,岑跬到家,洗手净面更衣,又吃了盏茶,便命人将十娘带过来。
岑十自出宫后一直在自家房内坐着,一面想蒋璋会不会还是会答应自己大伯替她做保;一面又后悔在蒋璋面前把话说太明白了,他要不喜欢了,可怎么好
正在此时,岑跬使人来叫。岑十晓得他是进宫去了,这时来叫他,也不知是蒋璋对她网开一面,还是依旧照着岑跬的打算来。
便是心上千回百转,岑跬哪里也不能不去,是以岑十整肃了衣衫老老实实地跟在来人身后。
进得上房,就看岑跬坐在上座,一旁是他的夫人吴氏,吴氏见着岑十,起先要笑一笑的,忽然瞥见丈夫颜色严肃,便两笑容收了回去。
岑跬皱眉把岑十从头到脚看了两眼,终于道:“圣上说,你不喜欢就作罢。”
岑十听说,脸上立时笑开,敛衽一礼。
岑跬依旧脸色发青,问道:“圣上不问,我来问,你说要嫁个英雄,这天下英雄却也不少,你到底见过哪了?他是怎么哄你的?”
岑十玉面微红,轻声道:“他不曾哄我。”
听见这句,岑跬一口气堵在心上,险些转不过来,要吃了好几口茶才能发声,道:“你只管说是哪个!”一面心上又在细细盘点,到底是哪个小畜生,能趁着家里不防备,哄了十娘去。
到底蒋璋再是开国皇帝也是近五十的人了,便是立时就崩了也算不得英年早逝,且因他常年征战,风霜早在他脸上刻下痕迹,连着面目也不算俊朗了而,蒋璋与岑十两个说着是一辈儿人,可岑十的年纪和蒋璋幼女也差不了多少,是以便是岑跬胆子再大,再异想天开也不敢猜引得岑十一心钦慕的那位英雄竟就是蒋璋,还一心往蒋璋身边人去想。
蒋璋身边还真就有一个人,便是以岑跬的眼光来说,除着身份上不合适,旁的无论是相貌还是年龄都是上上之选。这身份上不合适也不是甚个贫富高低不般配,而是那人恰是蒋璋的嫡出幼子楚王蒋存信。
说起年岁,岑十与蒋存信相差无几;论起身份,蒋存信日后走不脱一个亲王,他的妻子自是亲王妃,在女眷里也是数得着的身份了,偏就是差着辈分,楚王还得管岑十唤一声十姨。要是往年,在皇家这点辈分差也不要紧,昔年汉成帝刘骜前有原配许氏废后,后又纳许氏的侄女为婕妤;而唐高宗李治立父妾为后,是为则天女帝武后,中间又宠爱武后的外甥女儿贺兰氏,封为韩国夫人。种种故事,史不绝书,偏是如今风气日渐严谨,隔着辈分便如隔着高山,再不能有此传说。
岑跬一心以为是蒋存信,心下倒也有些惋惜:这样锦绣的前程,这样出色的人品,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呢?也不好全怪十娘,只是造化弄人罢了,要往前十年,指不定也是一段佳话了。
又因岑十咬紧牙关不肯招认,岑跬也只好不点穿,一面用好言来开解岑十,叫她放开心胸,不要令父母尊长们为难。一面又隐有威吓,说是蒋璋如今看着和蔼,实际性子刚烈,要叫他晓得真相,只怕就要得罪了他去,到时大家没有脸面下场。
岑十哪里晓得岑跬误会,还以为自己心事叫岑跬看破,心里竟还有些不服气。她倾慕蒋璋是英雄不假,可蒋璋要不是皇帝,她多半还是拿他长姐夫来看,并不会一心要嫁。如今蒋璋做得皇帝,身份卓然,是天下顶尊贵的人,在她眼里自然是光芒万丈,谁都比不上。更何况,岑氏早就不在了,便她是元后,可人不在久了,夫妻间的恩情也必将淡薄,万一蒋璋另立新后,身为元后族人,岑氏一门处境必然尴尬,难道还要像在前朝那样,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吗?
岑十再不想过从前那样连着大气儿也不敢喘的日子,所以听见岑跬教训她,粉面涨得通红,两眼都是泪,提裙在他面前跪倒,先请岑跬屏退左右,而后才含泪说了缘故。她也知道轻重,只把自己顾虑岑氏一门日后的境况夸张说了,至于她恋慕蒋璋英雄了得,则是一笔带过。
要说岑跬看着平和中正,为人坦荡,胆子实际也是叫吓破了的,岑十这番剖白正说到他心里去,一时竟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点着岑十,舌尖像悬了巨石一般。待要说她几句,偏私心又觉得岑十说得有理;待要应承,又输在开不出口来。旁的都罢了,十娘到底正在青春,要蒋璋自家看中岑十倒也罢了,从来姐妹同事一夫也不算稀奇,还有“娥皇女英”之誉;又或者岑氏留下的子女们都幼小,做妹妹的替阿姐照拂孩子,又是有情有义。
可要蒋璋没有表示,自家人献上,难免有阿谀媚上之嫌,只怕就要被文人名士们瞧不起。
虽然文人名士们只得一杆笔,一张口,可他们舌尖笔头能叫人遗臭万年也能叫人流芳百世。譬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国,这才有秦汉文明的辉煌。而所谓焚书坑儒,也不过是他在求长生不老受骗后顿悟,坑杀了些方士,虽也算暴戾,可与后世人口中坑杀儒士,焚烧典籍全不是一回事。又说汉武帝,他手下的臣子鲜有好下场的,昨日还是公候相将,今朝就成阶下囚,自家殒命不算,灭族的也比比皆是,可因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是千古一帝。
岑跬想来想去,到底还是爱惜羽毛,不肯冒险,所以不但没流露出半点动摇,反将岑十一顿训斥,要她知羞。
岑十再是伶俐明慧,也是个小娘子,脸皮儿甚薄,哪里受得起“不知羞”三个字,眼泪扑簌簌落下,要丫鬟们扶着才能起身,撑着回到长房便一头栽倒,竟是病了。
这一病便是神思昏昏,竟是说起胡言乱语来,其中很有些不能叫人听到的“不知羞”的话。要说岑十身在深闺,岑家一门也因岑氏而显贵,后宅内院的事想要传不出来并不是难事。可岑跬在这时却是动了心思,暗道:大娘早薨,现时圣人还念旧情,倘或有一日不念了呢?又或者,立嫡以长,到时二郎兄弟们可怎么自处呢?罢了,罢了,不若叫圣人知道十娘的心意。圣人要怜悯十娘,十娘便是为着自家日后也要扶持二郎,二郎好了,她是姨母自然也能好;二郎十娘都好了,岑家才好。若是圣人不肯怜悯,左右也是十娘病重,说的胡话,谁能和个病人认真计较呢?
岑跬自家拿稳了主意,转头请来岑硅,兄弟两个关起门来商议。这一商议,就从午后一直说到掌灯,眼看着天上星子璀璨,书房门终于开了,岑硅先走了出来,脸上很有些羞惭的样子,略站了站,脚下恨恨一顿,匆匆离开。等岑硅走远了,岑硅才慢吞吞出来,虽然神色如常,可两眼却是略红,仿佛哭过的模样。
便岑跬一向宽和,看他这副模样,也无人敢往他面前去。
转过两日,岑跬便进了次宫,也不知他怎么和蒋璋说的,转天就从宫中赐出太医女官来照拂岑十。想是太医手段了得,又或者女官服侍周到,岑十病势渐渐稳定,过得三四日已能进点薄粥,又过几日,便能下床。
岑十能下床,蒋璋赐出的女官便回了次宫,出来后服侍岑十愈加殷勤。待岑十好全了,一道旨意将她册做婕妤,一顶轿子迎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