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二十三章[09.19]
萧列负手在后,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却一语不发,偌大书房,寂静无声,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发出的单调橐橐之声,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来,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转过身,道:「右安,朕问你,你这趟去往泉州,除了报给朕的奏折之事,可还有别事要告于朕?」
他说完,凝视着裴右安,烛影在他眼底跳动,眸光也随之微微闪烁。
裴右安和他对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折里不便陈述,故臣想着,回来当面禀告于万岁。」
「讲来。」
「禀万岁,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员的折里有事未曾提及。万岁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袭扰,之所以能被及时击退,护了泉州平海两地民众,除官军外,金面龙王也出力不小。」
萧列不语。
裴右安继续道:「这个金面龙王,历年沿海地方官员的奏折里,陆续都有提及,万岁当也知道。官员奏折里,此人是为海贼,但实情却非如此,沿海民众对他颇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过此人庇护。但这并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实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将军。」
萧列神色如常,看起来竟无丝毫诧色,只自言自语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将军,遭顺安逆王的戕害,以致于流落江海,沦为大盗,实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双手负后的萧列叩头:「臣有罪。」
萧列慢慢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万岁,董将军曾是我父军中旧部,右安数年前便知金面龙王身份,只是此前考虑到并无厉害关系,故隐而未报。不瞒万岁,此次去往泉州,事发意外,臣也曾与董将军会了一面。」
萧列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无妨,你起来吧。那个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旧事。想必是对朝廷心灰意冷,这才隐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为,也不失是条汉子,朕不怪你。」
他顿了一顿,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仿似随口而发:「右安,除此,你这趟南下,可还另有收获?」
裴右安膝跪于地,身体挺直,和皇帝对望了片刻,再次叩头:「启禀万岁,除此之外,臣确实还有一事,想要禀告万岁。」
「何事?」
「臣有了当年少帝彧的消息。」
裴右安声音沉稳,说出这一句话。书房里的空气,却随了这一句话,瞬间仿佛凝固。
裴右安缓缓挺直身体,对上对面那中年男子投来的两道目光,坦然道:「万岁也知,臣与彧儿,当年有师生之情,臣这些年,一直在寻访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负有心,此次终于叫臣得偿所愿。万岁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还在世,必虚位迎其归京。彧儿托臣,转话万岁,他极其感激,更是惶恐。当年少帝已死,如今只馀一个普通民间少年,其心向往自由,朝游北海而暮苍梧。那面寿昌玉玺,他愿归还宗庙,以表对万岁君临之拥戴。」
裴右安说完,书房里便再次陷入静默。
萧列盯着裴右安,面肌微微跳动,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渐渐转缓,喟叹一声:「右安,你这一番话,实在叫朕惭愧。他既还在,倘真不愿回宫,退,亦可做一个安乐之王,此生富贵,总好过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与他有师生之情,他若不便见朕,你代朕转话。」
裴右安道:「万岁,彧虽还只是一个少年,心性却颇坚定。既下了决心,臣再多说,也是无用。况万岁当日登基,乃是天命所归,彧愿献玺拥戴,不过顺应天命罢了。臣恳请万岁,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与他的一番师生之情!」
裴右安辞句恳切至极,说完,再次叩首至地,长跪不起。
萧列疾步上前,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凝视他面容,眼底渐渐露出柔色,颔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动。你这一路赶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
御书房中,萧列深夜不眠,盯着面前那封火烤过后方显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许久,递给一旁的李元贵:「烧了吧,传朕话,暂时什么都不必做,等朕后命。」
李元贵应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只博山炉前,掀开盖顶。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锦衣卫密探,潜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迹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龙王所在的金龙岛,自然也在皇帝的视线之内。只是金龙岛位置隐秘,金面龙王组织严密,不随意招收外人,更无法登岛一窥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后,才终于混入一个资历极深的密探,成为龙王岛外围的低层水手,留心刺探龙王部众,渐渐疑心龙王便是当年的董承昴,但因无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来袭,金龙岛全员出动,此人奋勇争先,得以登上龙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个月间,终于让他探了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称,龙王指挥海战之时,进退旗号,极有当年卫国公之风,愈发确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个少年,曾远观过数次,龙王对其态度恭敬,但观少年举止,却似主非主,非仆非仆,年岁与当年失踪的少帝相当,身份可疑。
李元贵将纸投入了炉中,伴着一阵挟了黑烟的窜起的火苗,纸张在香料里化为了灰烬。
「万岁,三更鼓都过了,万岁连日操劳,当歇息了。」
李元贵回来,劝道。
萧列捏了捏眉心,从案几后起了身。
「可要召贵妃侍寝?」
萧列摆了摆手,正待离开,一个宫人躬身入内,说太子求见。
萧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说有要事急禀,此刻人便在殿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