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枯死的牡丹
马公公听完小太监的耳语,转过来时,便有些皮笑肉不笑。
“止薇姑娘,虽说你也是过来人了,可咱家还得再提醒你一句,不管进来前是哪个宫哪个院的,进了咱们这慎刑司就只有老实交代的份!否则,嘿嘿……”
止薇叹了口气,将刚才答的话又说了一遍。
“马公公,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那座亭子的紫藤花确是我在打理。这也是李管事的意思,说是让我在今年春天前种出一片紫藤花帘,好讨宫里娘娘欢心。可时间仓促,来不及等那紫藤花爬上亭子顶,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用花盆移栽,再将花盆置于亭子顶上的凹槽处,那花藤便可垂挂下来,形成花帘效果。为防止花盆坠落伤人,还做了加固的装置,每隔两日都要查验一遍的。上次查验正好是前天,我亲自爬了梯子上去查看,上头的花盆装置都好好的,并没有松动,应当不大可能跌落下来才对……”
马公公眼神一闪:“哦?这么说,此事与你无关咯?”
止薇脸色白了白,还是很镇定:“此事是我失职,才害得陛下受伤,我没什么可辩驳的。马公公只管按照宫规惩戒就是,我绝无怨言。”
马公公手指点了点膝盖,换了个姿势,貌似随意道:“止薇姑娘可是忘了自己上一回怎么进的慎刑司了?”
止薇呼吸一滞。
他又嘿笑道:“前年淑妃娘娘还是萧婕妤的时候,止薇姑娘不就在上阳宫里伺候?只因养死了一盆小小牡丹,就被打了二十板子,还被发配到司苑局做这等粗重活计,姑娘心里难道没有怨恨?偏巧姑娘还被指派去种这紫藤花帘,淑妃娘娘去年也是夸过御苑那紫藤花的。若是姑娘手略松一松,哪日淑妃娘娘前来赏花,那花盆正好从天而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止薇心中一凉。
她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自十岁入宫至今,她已经在宫里度过了第八个年头。
大齐朝祖制,宫妃、宫人采选制度不同,前者一律自官宦之家择选,三年一次;后者则是在民间采选良家女,入宫当差十年即可放回。
说起来,这也算是开国皇帝的那位仁孝皇后做的一大美事了。
前朝宫人多半要到三十才能放出,虽说还不算年老,但这把年纪已经难觅良人,出去之后只能给人做教养嬷嬷,或是嫁给老鳏夫做填房,更有沦落到花楼柳巷中苦苦求生的。
仁孝皇后于心不忍,便将宫人采选的年限放低到十一岁,又将宫人服役时长定到了十年,这样宫人出去时二十出头,在民间这个岁数的未嫁女子也有不少,更不耽误成亲生子。
止薇当时为了进宫,特地谎报了年纪,说大了一岁半,才得了十两银子留给寡母和弟弟过日子。因为是瞒着家人偷偷报的名,又没法撤销,还气得娘亲打了她一顿。
她从未想过当宫妃、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多年来战战兢兢当差,鲜少被卷入宫闱争斗,只想着熬过最后的几年,出宫和娘亲弟弟团聚。
可命运偏爱捉弄人。
三年前,先帝殡天,当今登基、大婚、选妃,宫里乱了好一阵子。
当时,她还庆幸自己是跟着先帝时不受宠、却家世贵重的康美人,也就是后来的康太妃,没被卷进去。
不料才过了一年,康太妃就病逝了。
她被内司拨到了当时的萧美人跟前伺候,也不是做贴身宫人,只是在外围做些洒扫的活计,照看一二院子里的花草。
萧美人出身书香门第,性子却活泼,生得又娇美,很得皇帝欢心,在宫里算是头一份。
止薇刚到她身边伺候没多久,就传出萧美人身怀龙裔的好消息。
当时的上阳宫里欢声笑语,萧美人升了位份,成了萧婕妤,止薇却是日日提心吊胆。
毕竟,当时皇后还没诞下子嗣,只有贤妃生下了大公主,萧婕妤那一胎若是皇子,皇后那边心里肯定会不舒服,更别提其他妃嫔了。
在康太妃身边伺候的那几年,她也听说了一些先帝时期的阴私之事,故而担心会有人谋害萧婕妤腹中胎儿。届时,多半是腥风血雨,她这样没有背景、没有门路的小宫人八成要跟着倒霉。
结果,她的担忧偏偏成真了。
她不在里头伺候,并不知道萧婕妤小产的经过,只知道皇帝闻讯赶来、大发雷霆,又有皇后和许多妃嫔前来探望,外头嘈杂一片。
紧跟着,她和一干洒扫宫人就被皇帝着人提进去审问。
太医指出,萧婕妤小产乃是因为屋里的那盆牡丹土里掺杂了活血的药物。刚好那盆牡丹是止薇照管了一段时间、负责搬进去的,她又是新拨过来不久的生脸人,一时间就显得嫌疑很大。
止薇正要为自己辩解,不料,皇帝陛下当时失了孩子,又被淑妃的嘤嘤哭声激得气血翻涌,竟暴怒得直接飞起一脚,踢向那盆“肇事”的牡丹。
更糟糕的是,皇帝陛下似乎脚上失了准头。
他原本只是想在那花盆上出出气,也是朝着没人的墙角踢的,然而,那花盆飞出的方向不知怎的竟歪了歪,直接往跪成一排的几个宫人砸去。
止薇运气太差,正好跪在花盆飞来的直线方向上,她也不敢躲,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晕过去的她自然就没了在御前辩解的机会。
醒来之时,她已经被拖到了慎刑司里,强撑着回答了马公公的几个问题,便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止薇浑身剧痛,赫然发现自己正在领那二十板子的杖责,跟其他几个负责洒扫的小宫人一样。
打完板子,她们几个就因为“疏忽职守”的罪责被赶出了上阳宫,并被分别发配到司苑局、浣衣局、甚至是冷宫这样的下等苦差位子上。
止薇如惊弓之鸟般熬过了那段日子,没等来任何人的后招,慢慢踏实下来,开始在司苑局安分当差。
至于是谁害了萧婕妤小产,她并不知情,只听说那件事后好几个妃嫔都被禁足罚俸,还有个小妃嫔自尽了。
她不敢埋怨皇帝、萧婕妤,只恨自己运气不好,撞上了这种事。
但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司苑局的活儿虽然累一些,但没有太多勾心斗角,每日侍弄花草比伺候贵人舒心多了。
她铁了心要在司苑局安安分分熬完最后的两年,却没想到,临了又碰上新的祸事!
止薇惊讶过后,便是苦笑连连。
“早知如此,当初李管事分工之时,我是怎么都不敢应下这件差事的。马公公,我一个普通出身的宫人,从来只想安稳度日,过两年出宫和家人团聚。其他事情,我哪里敢想?再者,我每日在司苑局做事,消息并不如您想的灵通,也不知淑妃娘娘喜爱什么花儿。若不是您刚才说起,我都只以为淑妃娘娘只喜欢牡丹,毕竟当年上阳宫里最多的就是名贵牡丹,这一年多来送往那边的也多是牡丹……”
马公公阴阳怪气道:“照你的意思,你是半点不怨恨淑妃娘娘了?”
止薇摇摇头:“怎敢做此想法?说起来,当年的事也该怪我自己不够小心,才被人在那花盆里动了手脚,害了淑妃娘娘。是我对不住淑妃娘娘,我哪里还敢生出怨怼之意呢?”
上阳宫中,淑妃却不知有个小宫人心心念念觉得对不住自己。
因为得宠,位份又高,她在宫里的人手几乎不比皇后少,只是更隐蔽些。故而,赵久福一往两宫送消息,淑妃紧跟着就得了信。
她立马就急了,带着人就要去乾德宫探望。
贴身宫人绿莺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劝她以腹中皇嗣为重,淑妃才勉强答应坐歩辇,而不是直接走过去。
她这座上阳宫离乾德宫很近,比坤栩宫还近一些,这也是陛下特许给她的荣宠。平日里,两宫之间来往多半也是不坐歩辇的。
淑妃带着人走到半路,迎面却碰上了皇后的仪仗。
淑妃慢吞吞地让人停下,又以更慢的动作起身要行礼。
皇后板着脸,毫无笑意,扫了她两眼,说了声“淑妃免礼”,便又行色匆匆往乾德宫方向去了。
淑妃磨了磨牙,这个皇后还真是目中无人得很呢!
等着吧,若是来日她生下皇长子,看她还敢不敢对自己这么倨傲!
一后一妃来到乾德宫时,霍衍之还在逗弄着那盆有点傻乎乎的万年青。
见到皇后来了,霍衍之如临大敌,方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这会儿整个人神经又都紧绷了起来。
霍衍之不喜欢跟皇后打交道,因为觉得她架子太大,时时刻刻都严肃非常,很有些他幼年时的夫子模样,全然没有半点女人味。
他最怕的就是皇后的长篇大论,她口才好,经常引经据典说得他哑口无言。
可皇后的父亲是护国将军、安国公秦仲光,掌握西北军事大权,虽说忠心耿耿、不至于因为他跟皇后感情不好就要闹造反,但他也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轻易跟皇后撕破脸,免得上朝时被风闻的老御史指着鼻子骂。
故而,这位皇后娘娘他向来是能避则避,不到初一十五绝不往坤栩宫去。
果不其然,皇后走进来,先给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宫礼,然后就板着脸、开始委婉地教训他。
主旨思想大约是,霍衍之身为一国之主,不该不带人出门闲逛,导致意外受伤。这样的鲁莽做法是大大不负责任的,会让整个前朝后宫为他担心。如有什么万一,国本动摇,朝廷动荡。云云。
教训了一通,皇后才僵硬地关怀了几句,不过,那关怀之语听起来都刻板得像说教就对了。
相比之下,淑妃的反应就十分合霍衍之心意了。
皇后说教时,她就眼圈红红、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眼中情意满满。
等皇后说完了,她才委委屈屈挪上来,十分自然地说了几句软和话,边说还边抽噎,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霍衍之心中十分熨帖,暗道,果然是朕的爱妃,不管怎么看都比皇后这个女夫子可爱迷人多了~
就在这时,万年青突然啧了一声。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哎呀呀,好臭呀~~嘤嘤嘤,皇宫好可怕,我想回乡下~~~”
霍衍之心中一动,竟脱口而出。
“哪来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