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四回 竹叶千千
二师伯但有何事垂询,自当全数奉告,岂能言‘请教’二字?”道衡道:“你师父怎地还俗?”卓无咎道:“只因大师伯曾言师父若以僧人身份行事,多有不便,因此还俗。”道衡听言又是冷笑,问道:“那你大师伯怎还在礼佛,就方便么?”卓无咎惊道:“难道二师伯不知么,大师伯已于去年圆寂。”道衡“哼”笑道:“果真么?”
谢离插嘴道:“善爷爷都说不成了,你快走罢。”卓无咎打量一下谢离,拱手道:“这位便是于乱军之中相救肖贼的英雄么?”谢离心想:“救贼人怎又成英雄?”口中说道:“你待怎样?”卓无咎道:“不怎样,师父常说,一睹英雄英姿也是大有裨益的。”谢离问道:“你有甚么……益啦?”卓无咎道:“本以为英雄之气必异于常人,今日看来我却以蠡测海了。”
谢离方要问何意,就听秋白在屋内大声道:“孟夫子云古有名目者离娄,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尚不敢以貌取人,以你凡夫俗子之目,怎出此招惹之言?”卓无咎一愣,口中说道:“委实见笑了。这位英雄五眼三庭之相,清眉俊色之容,贝齿明眸之秀,虽身着敝衣,却也另一番潇洒,倒是姑娘方才一番言语说他貌不足取。”秋白初道卓无咎讥讽谢离长相,只道哥哥面貌哪有半点丑陋,心中护着谢离,想都未想便出言相诘,听答话确是哥哥模样,似又被他按住话柄,便反问道:“那又为何自惭?”卓无咎道:“在下一直以为但凡英雄必是霸气外露,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这位英雄却与我之前所想大相径庭,一时省悟自己目光短浅,故而自嘲。况且在下说‘英雄之气必异于常人’,哪个字跟相貌有干系?”秋白听那话有板有眼,字字在理,无言以对,心想自己的确过于心急,未细揣摩卓无咎言中之意。
卓无咎又道:“但不知姑娘为何不现身说法,难不成貌不及音?”这话在秋白听来着实放肆已极,直气得言语结巴:“你……你……”就听谢离叫道:“无礼之徒,你怎敢……”卓无咎略有歉仄:“在下鲁莽了。”
道衡忽道:“不知你还有何事要办,还要在这贫院白屋盘桓几日么?”卓无咎道:“二师伯言重了。师父有言,倘或二师伯不加相助,那定会出手阻拦,要我到时向二师伯讨教个一招半式,增进学艺,还请二师伯点到为止。”说着轻轻一纵,落进院来。
道衡不屑道:“我不与后辈动手。”卓无咎道:“弟子和二师伯过招,乃是同门之间教授武艺,并非长辈欺负晚辈。”道衡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臭小子,不知你身上功夫如何?”卓无咎向前数步,长剑出鞘,剑尖指地,双手抱住剑柄,朝东方一拜,复又面向道衡道:“二师伯,请。”道衡笑道:“还算懂事,你进招罢。”卓无咎道:“不知二师伯用何兵刃?”道衡直起身来道:“一双肉掌已是高看了你。”
其时二人相距两丈有余,卓无咎向前一跃,姿势颇为潇洒轻灵,虽不敢称轻功好手,但与谢离相较,则是峰壑之别。谢离不由得心生佩服,念及自身武功平平,更无一点轻功的底子,连给这个姓卓的提鞋也不配。
只见卓无咎左手剑诀斜向地面,右手长剑当胸刺来,凝滞缓慢。道衡不进不退,只站在原地,两只手掌搭在下腹一处,好似观山望景。眼见长剑及胸,慢慢抬起左掌,手背朝下,拇指压住中指,那剑便撤了回去,左掌又复原状,放低下去。
卓无咎停住招式,似在冥思苦想,又端起长剑递过来,却是比方才略低几寸。道衡微微一笑,右手捏起衣襟,交与左手,右手又顺着衣襟边缘划下一尺左右捏住,那剑又撤了回去。只瞧得谢离不耐烦,说道:“怎么这么沉闷?”谢四九亦是不解,只道:“别分你善爷爷的心。”
卓无咎又停一会儿,长剑又复递来,又比上一次偏过几寸。道衡这次手脚皆不动,只微微摇摇头,那剑便又缩回。
卓无咎这次停得更久,此后又刺三剑,部位均不相同,道衡只是摇头,他便撤剑,停得一次比一次久。屋内叶秋二人听不到外面声响,本想推门观瞧,一想起方才卓无咎言语颇有不敬,便即作罢。
这一次卓无咎停顿足有小半盏茶的光景,长剑又当胸刺来,道衡仍旧抬起左掌,手心朝上,拇指压住中指,卓无咎忽地翻转剑刃,剑尖乱颤。道衡一声断喝,抬起右脚凌空便是一下。卓无咎长剑以腕为轴,削落下来,只可惜稍许迟慢,被道衡一脚踢中“灵道”,就听一声轻响,腕子已然受伤。道衡一脚踢中,前力未尽,后力已出,左脚离地而起,照卓无咎右颊踢去。卓无咎腕子虽伤,但刚性不失,咬牙一甩右臂,手中长剑朝道衡左腿旋去,同时左手剑诀成拳,击向道衡左脚。道衡又是一声断喝:“着。”卓无咎伤处疼痛,终究不持,丢下长剑。而道衡左脚已自收回,在半空中旋了两圈,足有一丈多高,轻飘飘落在地面,就听谢离拊手叫“好”。
卓无咎左拳贴在右颊之上,眼睛直愣愣看着道衡,就觉似有人将自己的拳头拿起,又轻轻放在右颊之上。过了许久,忽跪倒在地,说道:“多谢二师伯手下留情。”道衡道:“起来罢。”卓无咎站起身来道:“今日获益匪浅。”道衡右脚一点地下长剑,当剑“刷”地扬起,剑柄朝卓无咎左手砸去,卓无咎微一翻腕,接住长剑。
道衡悠悠道:“你叫卓无咎?”那人道:“正是弟子贱名。”道衡和善地笑道:“无咎,好名字。看你前途不可限量,怎地就跟了那向火乞儿?”卓无咎正色道:“二师伯,请勿言侮恩师,若再有半句辱及恩师,弟子即便手折脚断,亦会拼却性命保全他老人家声誉。”道衡听言反倒开怀大笑:“哈哈哈!不说,不说,我越发喜欢你啦。只不过你也知那张丞相曾言:‘一旦火尽灰冷,当冷裂肌肤矣。’”卓无咎道:“大师伯及师父均为枵腹从公、握发吐脯之臣,怎是趋炎附势之辈?”道衡道:“呵呵,你师祖子阳子真人当日曾教诲我师兄弟三人,江湖中人勿要结交王侯将相,更不可助其成事,佛门中人尤甚。若不听此言,只会落得个生不得其名,死不得其所。”卓无咎道:“弟子定当转述二师伯好意。”道衡笑道:“方才只是一番试探,廿载已过,心中仇恨早一点点磨没了,但怨气未消。”卓无咎道:“大师伯与师父常念叨二师伯,殊尤知你尚在人世,要与大师伯伯好好商量你回门之事。”道衡道:“不必了,我自己心中有数。”卓无咎道:“既是如此,弟子告辞。”说着向道衡拜了一拜。
道衡道:“你那手腕稍作将息,自会完好如初。”卓无咎道:“多谢二师伯。师父也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二师伯,他说此次爽下三日之约,必不会再来叨扰,只待肖倾城痊愈之后,纵然他天涯海角,自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要二师伯与谢府上下放心。”竟自走了。
叶千千听到卓无咎离开,因说道:“快进屋来罢。”谢离极有精神,将方才情形又自描述一番,只不过有时说不出几人对话之辞,少不得询问妹妹,秋白自是悉数相告,不厌其烦。
叶千千看着二人在那里咬文嚼字,便向道衡问道:“善先生,日后如何计较?”道衡道:“计较甚么?道衔自不会再招惹你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罢。”叶千千喜道:“想不到这一劫有惊无险,全仗善先生。想来两番劲敌来犯,我躲在屋内,只怕吐出心来,此时看来却是相惊伯有。”道衡道:“不知小师弟因何事不来……来来来,喝酒!”
数日以来,舍谢离之外,三人均是心情苦闷,道衡这一吆喝,几人便似得一赦令,将数等烦恶尽数抛之脑后,开怀畅饮起来,不消多时,一坛酒便下去大半。道衡举起酒盅道:“只此一盅。”一饮而尽,起身便走,四人苦拦不住,只得放了。
叶千千已微露醉态,鬓发皆至耳后,目光片刻不离谢四九,柔柔道:“想双文自二九韶华便许身于你,至今我已是四九之龄,咦?不正合你大名?哈哈,你看我人老珠黄么?还标致么?”谢四九醉得更重,迷离道:“娘子你即便五九、六九、七九的年岁,也必定是貌美之极,也必定是……也必定……”
秋白自小只吃过几次果子酒,本不胜酒力,此番几盅入腹,也有些许醉意,便接道:“必定是羞煞广寒之素娥,比却洛水之宓妃。”叶千千听言笑道:“孩子还在这里,我都忘记了。这秋儿几时嘴上抹了蜜?这会说话。”谢离倒似酒有别肠,余人共饮之酒尚不及其多,仍不摇不晃,说道:“虽听不懂,但也知道是夸妈妈美貌啦。”秋白道:“哥哥,妈妈的美貌还要人夸么,哪里是四九年纪,我看多说了一九罢?”叶千千道:“越说越不像话,勿要拿我取笑。”虽是醉酒,却仍想起一事,“秋儿,爹娘与哥哥还不知你母难时辰,亦不知你年若几何。”
秋白说了,三人吃惊非小,原来她却比谢离年长。
谢离登感失望。谢四九道:“我原看着秋儿就要长过离儿。”秋白眼波流转,笑道:“既是已唤哥哥,岂有再行更改之理,我就做妹妹罢。”谢离喜笑颜开道:“我看这样甚好,还是我当哥哥罢。”说着眼望叶千千,叶千千方要开口,只听谢四九道:“离儿,如此不妥,做弟弟也不错么……”谢离本以为爹爹会为自己讲话,却是这番言语,他自知爹爹的话之于妈妈无异于金口玉言,撇嘴道:“那就做弟弟好啦。”说着朝秋白深施一礼:“姊姊,小弟有礼。”心道:“待爹爹酒醒再说。”秋白羞得颞颥皆粉,并不还礼。谢四九道:“慢慢就做惯姊姊啦,这个弟弟倒是须有个人管管。”
叶千千偷白谢离一眼,心道:“倘若她管,便不离诗文了,唉!前几日只道有今日之劫,未加阻拦,今日酒醉,暂缓一日。”口中说道:“你就接下罢。”秋白这才还将一礼,说道:“真没料到还能多个弟弟。”谢离道:“也没想到竟捡了个姊姊,且还姓秋。”
秋白趁着酒劲儿,歪着道:“那好办,我倒有个主意,自今日起,我便改姓谢。”谢离道:“真的?”喜悦中带着怀疑,“谢白?听着不怎么顺耳。”叶千千道:“秋儿,怎可不经生身父母便擅自做主即更姓氏?岂非大不……”也不知想起何事,住口不说。秋白道:“这也好说,我唤作谢秋白,岂不两全其美?”谢四九与谢离连声道“好”,叶千千也微微点头,心道:“这样也好,省得将来沈家多事,倒不如连那凄凉凉的秋白也改掉。”
秋白觉与叶千千又近一层,加上醉酒,便说了那想问而不便问的疑问,因说道:“娘,孩儿心中存有一问……”叶千千道:“呵呵,说罢。”秋白道:“不知爹爹妈妈乡关何处?”谢离跟风道:“孩儿也想知道。”
叶千千闻言猛地酒醒大半,盯着秋白足足半晌不语。
秋白忙低头道:“孩儿中圣,若言语鲁莽,请爹娘责罚。”谢离道:“只不过是问句话,有甚么可责罚的。”叶千千道:“九哥,我醉酒无力,得回去睡了。”说着站起身来,搭着谢四九回屋去了。
姊弟俩相对无言良久,猛觉身后有人,一回头,却是肖倾城。谢离喜道:“肖大哥你能起来啦。”秋白急忙掩面奔回屋内。
肖倾城扶着谢离道:“谢兄弟,那道衔没来么?”谢离道:“哦,没来,只派个徒弟过来,被善爷爷打跑。”肖倾城手按小腹,弯下腰来,谢离急道:“肖大哥,你怎么,是又痛么?”肖倾城道:“我……我要出恭。”谢离听言大笑道:“可不,这都五六日了,跟我来罢。”带着肖倾城去了茅房。
此后肖倾城连吃五六碗饭,亦被酒香所诱,只因谢离坚决不允,只许饮一壶白水。听罢卓无咎之事,半晌不语。又听说谢离父母因酒醉歇息,便执意要到道衡家里谢恩,谢离道那善先生脾气古怪,曾有言语嘱咐勿要过去,需时自会前来。肖倾城又问秋白是不是那日带回来的女子,不是大家闺秀么,怎也粗衣布裙?谢离神采飞扬,告诉肖倾城她方今已是谢秋白,已成了一家人,而且还是他的姊姊,至于衣裳,早几日就换穿妈妈的旧日衣衫。又找出谢四九衣物给肖倾城换了。
肖倾城清醒半日,午时便又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谢离又叫秋白来堂屋以荻画字,秋白虽酒劲上头,却也顶着醉意有问必答,收拾碗筷,打扫屋地。谢离追来追去不亦乐乎。待到申时,叶、谢均已醒酒。叶千千叫来秋白,要谢四九明日去岭东张员外家多租几亩地,以补添缺口。谁知秋白却回去房中,取来一只蓝布小包裹,打开来时,令谢氏父子大吃一惊。
只见里面是两锭金锞子和两只银通宝,谢离哪见过这个,愣愣地说道:“好……好好好家伙……”秋白道:“这是临出门时妈妈塞给我,放在扶叶那里的。原本早该就拿出来,一来怕爹娘多心,二来也没个时机。我看现下正当好,爹爹明日也不必去那员外家,我家也是向外租过地的,那租地种粮的营生,租的越多,亏的越多,倒不如用这其中银两作个小本生意甚么的,省得爹娘土里刨食饱受其苦,也算是做女儿的一点孝心。”
谢离还未回过神来:“这得换多少钱呀?”叶千千深水无波,说道:“秋儿,你还说甚么小本生意,这其中无论哪一个,都够咱们家十年花销。你还是快快收好罢,留作……嗯,留作你的嫁妆。”
秋白闻听此言,心中感动不已,说道:“娘,咱们到如今已为一家人,莫说这两家话,要非哥哥……若非离儿救我,我哪还有命用这嫁妆。”叶千千道:“秋儿,咱们谢家自来清贫惯了,冷不丁地多出这么多钱,根本就不知哪里去用,别再养下坏毛病。”秋白还想争辩,叶千千又道:“依我说,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妈妈,就赶快把这些收好,纵然不作嫁妆,也说不定有个甚么危难急灾用它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