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工厂惊魂

五 工厂惊魂

处于同一个车间战线的工友,有两个湖南女孩。一个叫张静,十五六岁,瘦小伶仃,肌肤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让人怀疑是从非洲逃难归来。一个叫冯颜,二十出头,相反却面色红润,长得丰腴性感,身材曲线迷人;异性动物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引发原始冲动和联翩遐想。无须多言,她是一个容易成为男人性幻想对象的女人。像一株滋润丰沃的麦子,冯颜长得如此蓬勃茂盛,挺拔饱满浑身散发雌性特质。在冯颜面前,张静和蓝轩都显得多么瘦弱不堪。蓝轩对她的丰腴盈润甚至隐隐抱有女人天生的些许嫉妒。和她相比,张静和自己简直就是旧社会家庭里的小丫环。由于同处一线,她们逐渐熟络。革命战友,惺惺相惜。张静乖巧地叫蓝轩为:“轩姐。”冯颜则亲切叫蓝轩为“阿轩。”而蓝轩则直呼她们的名字。在聊天时,蓝轩问她们:“你们两个人应该都是同乡吧,怎么也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呢?”张静眉头皱了皱,说:“是啊,我们两个是表姐妹呢。有什么办法呢?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弟弟要读书,父母除种地外有没有什么其他赚钱的方式,为了供小的读书,我们也就只有出了打工喽。”冯颜也回答:“是啊,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女孩子也不奢求念多少书,早点出来做事为家里减轻负担了。”同时反问:“阿轩,想必你也是同样原因?”蓝轩猝不及防,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早恋私奔出门,只好突兀地说:“是啊,我也是,为了帮家人减轻负担,出来打工,同样原因……”

据张静和冯颜介绍,她们的家乡,是湖南凤凰。凤凰古城,沈从文《边城》里那个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古老县城。冯颜问蓝轩:“凤凰,你听说过吗?”蓝轩不知道,说:“没听过,我高中都没毕业呢,文盲啊,没看过什么书,所以孤陋寡闻,不好意思。”冯颜看出蓝轩的窘状,抚慰道:“我也高中没毕业呢,彼此彼此。大家出来打工能认识是缘分,天南海北的,能相遇已是难得。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一句话拉近了彼此距离。蓝轩回应,说:“好啊,又有两个姐妹了。以后可以互相照顾。真好。噢,另外,我觉得,凤凰可真是出美女的地方啊。”冯颜嫣然一笑,说:“哪里,乌远才真正出仙姑呢。”冯颜很会说话,不仅容貌出众,口舌也如此伶俐,真会讨人欢心。三人交谈给流水线工作带来了生机和趣味,冲淡了枯燥感,日久生情,她们成了感情融洽的铁三角。上班时间,她们因为怕孙刺猬逮着罚款,言谈有限。下班后,三人的交谈就无所顾忌了。各自家乡的风俗习惯景致人情特产食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每天固定的加班像服刑役,将蓝轩原本就赢弱不堪的身体进一步削弱。从小蓝轩就贫血缺铁,身体免疫力差,哪经得起这长期煎熬?身体其实也是机器,日久损耗终究会折旧。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终于将她的身体击倒。终于有一次,在某个星期六的深夜十二点加班时,蓝轩寻思着,还有最后几十件毛衣就完工了,下班心切,不禁加快速度,赶工赶时。手上还在打包装,还没打到一半,突然两脚发麻,头上感觉重若千斤,脑海中世界在左摇右摆,眼睛里视线模模糊糊。然后就是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意识中断。

醒来后,蓝轩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手臂发麻,血管里打着吊针。睁开眼睛,四周的墙壁阴冷森然,白衣天使正收拾器具。张静和冯颜则站在身旁,焦急等待。发现蓝轩醒来,张静惊喜地问:“轩姐,你没事吧?刚刚你把我们都吓死了。醒过来就好,现在感觉怎么样?”蓝轩诧异地问:“张静,冯颜,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冯颜说明道:“阿轩,是这么一回事,你昨晚加班时突然晕倒了,不省人事。我们两个急忙把你送到了医院。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舒服些了吗?”蓝轩掀开一个被角,说:“很好,感觉好多了,真的谢谢你们。”蓝轩的感动油然而生,泪要涌出,说:“要是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命。我的好姐妹。”冯颜伸手擦去蓝轩眼眶下的泪水,说:“阿轩,什么有没有命的?快别说这些晦气话。现在不挺好的吗?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那么客气就不是好姐妹了。”蓝轩点头说:“嗯,大恩不言谢,能认识到你们这样的好姐妹是我蓝轩三生有幸。”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零零落落。蓝轩抬头看钟,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钟摆连续两次敲响。夜已深,她于是规劝两人:“张静,冯颜,都这么晚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跟我男朋友打个电话,让他来照顾我。辛苦你们了,回去后好好再补个觉,明天还要上班呢。”两人答应道:“好的,蓝轩,我们先回去了,明天我们会跟你请天假,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好好休养一天,把身子调理好。好吗?”蓝轩用右手握别她们,手掌交触时,蓝轩感觉她们的暖意在掌心久久不散。病床边摆放着她们买的苹果和康乃馨,光泽鲜艳,寓意分明。离去的时候,她们说:“蓝轩,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我们等着和你并肩作战呢。”蓝轩只知点头,默然无声,目送她们离开医院。

安浩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住院部的灯基本全关了,就剩蓝轩这一间病房的还没灭。安浩冲进病房,火急火燎地匆忙赶到蓝轩身旁,满脸焦躁和担忧,气喘吁吁地说:“蓝轩,你怎么啦?情况怎么样?把我吓坏了。”蓝轩说:“不碍事,只是加班时头有点贫血晕了过去,如此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安浩抓住蓝轩右手,用力抓住,眼睛泛红,激动道:“蓝轩,你知道吗?我接到电话后,赶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紧张。”蓝轩有手指触触安浩的鼻子,说:“傻孩子,你紧张什么?我现在不挺好的吗?又不是生离死别。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安浩用手摸摸蓝轩的额头,说:“能不紧张吗?全世界就一个蓝轩啊,你是独一无二的的。你病了,我不紧张岂不是太没良心?”然后以他恳求的语气,对她讲:“蓝轩,求求你以后再也不要加班了。算是我求你了,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还怕赚不到钱养活两个人吗?你的身体最重要,要是拖垮了,可比要了我的命还痛苦。”蓝轩微笑,说:“安浩,哪有那么严重?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赶夜加班了,这下好了吧?”安浩破涕为笑,说:“这就对了,听话才是乖孩子嘛。”

是夜,安浩守护在蓝轩的病床前,尽心服侍,给她喂药,直到天明。

这次小小的劫难蓝轩平安度过,一切有惊无险。经过这次事件她和两位姐妹的感情再次加深。很快,蓝轩就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她们三人依然一起打包装,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吃工作餐,一起谈论男人和明天。三人当中,蓝轩是唯一有男友的人,其余两人总是问她有关于男人的话题。男人的心理,男人的兴趣爱好,男人的生活品位。等等等等。对于这些问题,她们总是兴趣盎然,而蓝轩一概轻描淡写地带过。她说:“关于这些,我自己也还知之甚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是幸福的,就足够了。没想太多。”张静和冯颜则穷追不舍,问安浩是怎么追到的她的,怎么年纪轻轻就让他骗到手,两人和和美美甜甜蜜蜜羡煞旁人。蓝轩急忙转移话题,说:“张静,冯颜,你们谈一谈,心目中的理想男友该是什么样的呢?讲来给我听听啊。”张静嘟嘟嘴,说:“我心目中的好男友嘛,可以不帅,可以没什么钱,但是一定要善良朴实,对我好,有孝心,懂得善待父母。”冯颜则另有看法,说:“我的标准呢,是对方一定要有事业,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嘛,有足够的社会阅历,风趣迷人,智慧幽默,要懂得哄女人开心。只要他有事业,哪怕他大我十岁,或二十岁,都能接受。”蓝轩在一旁鼓励道:“用心寻找喽,相信你们一定能遇到心仪的男人,找到幸福的彼岸。”她们齐声笑道:“好了不说啦,八字还没一撇、九字还没一勾的事,是什么样的男人,听天由命,一切顺其自然喽。”下班后,对于工厂内的事情,三人是议论得最多的是:可恶的孙刺猬、烦人的种种规矩纪律、还有苛刻吝啬的厂方领导。发牢骚、谈论私事、幻想未来。诸如之类,不胜其烦。

自从那次晕倒事件之后,蓝轩再也没有加班,每次到点都及时回家。冯颜亦然。而张静却还坚持继续每天加班,她说她在家中还有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弟弟,为供他顺利上学,她必须多工作赚钱。其实,张静自己也才豆蔻年龄,可为了家庭,她宁愿自己多付出牺牲。

工厂旁边,有一个狭长幽蓝的湖泊,叫青越湖。中午休息时刻,青越湖成了姐妹三人吹风和散步的最佳去处。沿着垂柳绵延的湖滨路,一路行走。乘风而行,她们边走边聊。三个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看到湖滨路疾驰而过的汽车时,她们就流露出无限的惊羡和向往。

蓝轩说:“要是我有一辆四个圈的‘亚运’牌汽车就好了,我就可以经常带着你们在湖滨路上兜风了。”

冯颜纠正道:“拜托,那四个圈的车子不叫‘亚运’好不?叫‘奥迪’。”

蓝轩一脸窘状:“不好意思,连车牌名都搞错了。一部那样的车子要多少钱啊?”

冯颜说:“奥迪A6,差不多要40来万。”

蓝轩扣扣手指算了算,说:“40万。我们现在的工资是每月的工资是800元,一年就是9600元,就算不吃不喝不穿衣,也要40多年,真是遥遥无期啊。这辈子可能是没希望了。”

冯颜说:“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那这辈子肯定没戏了。赚钱不能这样的,要是不开通脑筋寻求改变的话,那我们永远也就是社会底层在温饱线上挣扎了。饿不死,也发达不了。靠打工,想要拥有这么好的车子,只能说是天方夜谈。”

蓝轩说:“是啊,深海这么大一个开放城市,可以说到处都有机会。我们不能满足于现状,得利用自己的智慧,寻找机会,尽最大能力创造财富,提高生活品质,改善我们目前的境遇。”

冯颜无奈道:“要改变谈何容易啊,我们既没有文凭,又没有独特的技术,更没有过人的才识能力,人脉资源更是缺乏。在深海像我们这样的平凡打工妹,至少有几十万。要出人头地不是想象那么简单,也不知道要到何年马月?”

张静在一旁插话道:“其实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啦?平平淡淡才是真,有没有车子不要紧啊,我觉得我们就这样步行也挺好,好姐妹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我就很满足。很多人不都是和我们一样平平凡凡,也过得幸福自在?钱这个东西,有机会则尽力多赚,没机会的话,也没必要太刻意强求,不然会很累的。”

蓝轩说:“一切顺其自然当然最好,但是有机会还是要把握。清心寡欲说来容易,哪个女人看到喜欢的东西不想去消费?高贵的女人才会凸显出气质。不会花钱的女人,就是因为自己太穷了。来到这个花花世界,谁不愿意活得精彩一些?我们之所以来深海,不都是为了追求自己心目中的事物吗?”

冯颜说:“是啊,我想要一部丰田汽车,还想要一套足够大的房子,最好是靠海滨的花园别墅。钻戒,名表,铂金耳环,一样都不能少。”

蓝轩鼓励道:“有理想就好好奋斗喽。”

而张静则说:“唉,你们的想法太多了,我只希望弟弟顺利考上理想中的大学,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每天过得开开心心就好,找个对自己好一点的老公就可以了。哪有那么多想法啊?”

蓝轩笑道:“张静,你还不如说,希望世界和平、人类永远没有战争好哦……”

湖滨的风肆意地吹动她们的头发,掉落的柳絮飘过脸庞,让女人变得更加妩媚。闲散的休息时刻,她们就这样沿着湖边散步聊天,来打发时间。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蓝轩至今只有在发黄照片中追忆点滴踪迹。有谁知道,蓝轩的偶然晕倒只是工作中一个小插曲,并无大碍,而她的好姐妹张静,却因加班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工伤事故,险些丧命。

2000年2月18日晚上,蓝轩和冯颜都已准点下班。那个包装工段就剩下张静一个人苦苦单干。夜是磨人的,像吸血鬼,会吸取人的血液和精气,摄走人的魂魄。何况是从不间断的熬夜,几个月下来,一个花季女孩,岂能支撑得住?机器轰隆作响,兀自运行,无情亦无知。那一夜,张静脑袋晃晃悠悠,目光朦朦胧胧。突然袭来的睡意像一条蟒蛇将她渐渐缠绕。她像往常一样从流水线上取下衣物,却未料手不知不觉中伸向了机床下飞速旋转的齿轮。齿轮是没有痛觉神经的,而人有。齿轮碾过,肢体分离。

一声惨叫,惨绝人寰,撕破了深夜的工厂。血喷洒在机床车身,染红了周边的地板,像画上张鲜红的地图。绞断掉的那只手臂,被机厂耍出几米开外,手指还挣扎扑动了几下,最终僵掉。疼痛中张静几欲晕厥过去,残留臂膀上的鲜血还在往天花板方向上汩汩涌出。脸上的表情已经抽搐得变形。等到工友们从别的车间闻声赶到时,她已经连哭泣都快没有力气了。工友们紧张地呼喊道:“大家赶快打120,打120!把她送到医院去。救人要紧,赶快赶快。”于是有人打电话,有人找纱带,有人找止血止痛药,帮她绷上伤口。众人齐心协力。急救车赶到时,工友们一起手忙脚乱把她抬上担架,并陪护送往医院抢救。

那一夜,蓝轩不知道张静忍受了多大的痛苦。蓝轩只知道,当晚喷在机床的血迹,厚得难以擦去;断去的手臂,在角落里被当垃圾扫去。

蓝轩和冯颜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听到好姐妹惨遭工伤事故,蓝轩和冯颜不顾一切地赶赴医院看望。上一次是蓝轩,而这一次,急诊室里的病人却换成了张静。更令人忧心如焚的是,这一次,张静伤得太重。生命垂危,像风筝,随时会断线挣脱人世飞向很远的远方。蓝轩和冯颜在医院目睹张静重伤的样子,不禁潸然泪下。小女孩的手臂被缠上层层绷带,石膏缚住,人晕迷不醒。脸上还存有血痕,像个无辜的孩子,沉沉昏睡。蓝轩心如刀绞,问主治医生:“大夫,我的朋友伤势怎样?有生命危险吗?请你务必把她抢救过来,求求您!”主治医生用目光扫一下晕迷中的张静,然后回答:“经过我们抢救,她的危险期是度过了,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她失血过多,只怕,只怕以后……”蓝轩紧张追问:“只怕,只怕什么?大夫你说啊?”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说:“只怕她要落下终身残废,剩下一只手,以后再也不能干什么体力活,失去大半的劳动能力。”蓝轩感觉要疯了,说:“大夫,不管怎么样,请你尽全力救治我的朋友,要是有必要,装个假肢也行。花再多钱都无所谓,我们只要她能尽快康复。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医生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责无旁贷,但是要把她尽量救治好,要花费一大笔医疗费。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冯颜抢过话头,说:“医生,请放心,这是属于工伤,花再多钱我们厂里都会出,只求您竭尽全力去救她。”

在医院里,张静足足躺了两个月。中药西药,点滴输液。蓝轩和冯颜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来看望探视,了解她的痊愈状况。其他工友们也渐次来看望她,送来水果鲜花,和营养品。张静的命终究是从鬼门关里捡了回来,但是却无可追回地失去了右手,彻底失去了。她内心的滋味可想而知,可她却说:“轩姐,颜姐,我没事的。这一段时间以来,感谢你们天天来照料我,你们辛苦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不用来了。把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吧。我这边,就不用你们费心了。”

蓝轩说:“只要你还在休养当中,我们就还会来照顾你。这并不耽误我们多大的时间,这是做为姐妹必须做的。”

张静现出甜美纯净的微笑,说:“医生说,我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所以,你们当然可以不用来啦。”

蓝轩不觉慰藉,笑道:“真的吗?明天就出院?那就好,完全康复了就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跟这个阴森森的房子说再见了,重新去外面看清澈的天空。”

冯颜说:“是啊,从明天开始,我们的铁三角搭档又重新复出啦,三个人又可以重新过潇潇洒洒的日子啦。”

聊完天,蓝轩和冯颜去找主治医生了解具体事项,医生带着厚厚的病历本和检查报告之类的资料过来。蓝轩问他:“大夫,我的朋友,她整个医疗过程,需要的费用是多少?”主治医生回答:“包括诊疗费,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等等,一共是53800元。”蓝轩说:“这么大数字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啊?现在医院怎么这么贵、这么贵啊?”主治医生说:“住医院就得这个价钱,我们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付不起钱,你们当初可以选择不救治。不过放心,80%的费用,你们厂里已经安排了相关人等付了,明天筹清另外20%的费用,你的朋友就可以出院了。”蓝轩暗想,如今的医院,已经沦落得跟屠宰场差不多。一边想,一边寻思,回厂里还得申报剩下的那20%费用,嘴里对那医生说:“好哦,好哦,服了你们,医德高尚、医术精良,我的朋友多亏你救治,妙手回春,得以恢复康体。明天我们就把费用给你交清,准时出院。”

回到厂里,蓝轩独自一人去找财务部。

财务经理是个女的,姓唐,三十多岁,瓜子脸,带眼镜。一副精明刁钻的样子,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跟孙刺猬雷同的角色。蓝轩找到她,开门见山说:“唐经理,你好,我想到你这里,报销一下工友张静的医疗费用。”唐经理抬头,用余光斜视蓝轩,说:“她的费用,不是已经全部付清了吗?”蓝轩说:“医院说,已经付了80%,还有20%的费用没付呢。”唐经理爱理不理,敷衍道:“按照我们厂里的规定,工人医疗费用,至多能报销75%,给张静报销80%,已经是破例了。”听到这句话,蓝轩气急,愤然道:“报销80%还叫破例?厂里还有这样的规定?医疗费用才报这么些?那劳动补偿费和营养补助费是不是更无从谈起?你们台资企业,还把不把我们打工妹当人看?”唐经理听罢,亦是气从中来:“嚷什么嚷?我也是个打工的,按章办事而已,这都是厂里的规定,有办事,你找老总凶去啊!”蓝轩凶狠回敬道:“找就找,老总怎么啦,就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吗?无视我们这些打工妹的生命、权利和尊严!?我还不就信这个邪?”说毕,怒目一瞪,拂袖而去。

从财务室里出来后,蓝轩满腔怒火。她爬了好几级楼梯,找到五楼办公中心。五楼的办公中心走廊弯弯曲曲,总经理办公室隐匿在某个神秘角落。看到门口醒目的提示牌,蓝轩敲响了他的办公室房门。敲了三次,房间里才慢腾腾传来一声官味十足的回应,“请进”。蓝轩推开房门,面前是一个肥硕男人,头发油光闪亮(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名牌摩丝?),皮肤毛孔粗大,五官油腻发亮。典型的台湾商人形象。

他对于蓝轩的突然到来明显不悦,说:“你怎么不通过任何部门,就直接找到我办公室来了?知不知道这很不礼貌?到底有什么事?”

办公室里有几个名贵的真皮沙发,蓝轩没心思坐,笔直站着,说:“总经理,您好!我是毛衣生产一线包装工段的一个普通工人。是这么一回事,我的一个工友张静,两个月前因工伤事故,被机床裁断了一只手,住院治疗后,财务室却只报销了80%的医疗费用,劳动补偿费和营养补助费更是分文未发。我想就此事,问一下总经理,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总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圈,答道:“哦,这么回事啊,我知道。厂里明文规定,医疗费用就是报75%,至多80%。况且她这个属于自身操作不当造成,怎么能怪厂里?厂里已经就此事特别下发了注意安全措施的文件,把她当反面教材,教育工人以后不能再犯这种类似的低级错误。能报80%已经很照顾她了,怎么还来谈什么劳动补偿费和营养补偿费?”

蓝轩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是据理力争,激愤道:“总经理,请问什么叫自身操作不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和国劳动法》明文写着,在工作时间受伤,全属工伤。企业应全额承担医疗费用,并给予合理的其他补偿。厂里的规定再大,大得过法律吗?连这一点人性化都没有吗?厂里怎么可以全然不顾我们工人的死活,不顾我们的最基本权益呢?”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总经理,他大声对着蓝轩吼道:“什么叫法律?在中国海虹服装制造有限公司,老子王路铭的话就是法律!你他妈少给老子提什么法律长法律短,市委副书记在老子面前都不提这个。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姎子来教训我?”

蓝轩亦绝无妥协,说:“王大总经理,我只是维护我们工人的最基本利益。你是天王老子又怎么样,能这样蛮不讲理吗?在海虹服装厂,你就是法律?难道在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你都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我还就不相信,这天底下就没有公道?”

他气急败坏,全然没有了绅士风范,扯去领带,一把捶在桌上,凶狠道:“滚!去你妈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有种你去市委市政府讨说法去,老子奉陪到底。少来这里耽误我办公。滚,给我滚出去!”

真的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总经理的素质,会如此出言不逊。“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不干了!我就不信,你一只手遮得了深海的整片天,这个社会连黑白是非会都分不清!?”蓝轩用自己的倔强,来反抗他的霸道。扬长而去时,蓝轩把他的房门故意凶猛关上,哔嘣一声,发出砰然巨响。

回到车间,蓝轩寻思着如何想方设法从厂里讨要回张静的应得补偿。那个总经理王路铭既然敢口出狂言,说什么市委副书记都与他关系非比寻常,那他背后保护伞必定不小,背景复杂,自己一个平凡打工妹,无权无势,寻求官方帮助看来也未必奏效。不如另寻方法。黑道嘛,哪里认识那些个江湖大佬,能请来帮忙?就算认识,采用这种黑道手段后果只能适得其反,惹来更多麻烦,为明智人所不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将此事公诸于众工友,团结众人力量,拧成一股绳,一起来向厂方示威施压,争取维护大家的共同利益,这种方法比较有效。

腹中酝酿完毕,蓝轩走到正在忙碌的工友中间,手持一个扬声筒,对着众人突然大声喊:“姐妹们,都集中一下,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

众人立刻停住手中的工作,神情肃然,集体朝着蓝轩洗耳倾听。蓝轩接着说:“姐妹们,我们的工友张静,一个只有17岁的小女孩,上次因为深夜加班,不幸发生工伤事故,右手被裁断,虽然经过医院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但却落下终生残疾。按理工作时间受伤,企业应该承担一切医疗费用,并赔付一定的劳动补偿费和营养补助费。可我找到厂里财务部,甚至找到厂里负责人,都没讨回一个说法。他们居然断然拒绝承担全额医疗费用,更不用提补偿一分钱其他费用。我本人还遭到他们的人身攻击和恶意责骂。我们身边的姐妹张静,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右手,可却得不到厂里的公正待遇!这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事实,试想一下,假如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不幸遭受了工伤,会受到什么对待?大家可想而知!姐妹们,为了张静,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每一个打工妹的最基本权利,起来抗争吧!”

蓝轩慷慨激昂的讲话,引来大家热烈的回应,工友们云集响应。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女工喊道:“姐妹们,蓝轩说得没错,保护张静的利益,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利益。作为打工妹,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向工厂抗争,夺回本属于我们自己的权益!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罢工,工厂停产一天,就多损失一天。我们绝不妥协,直到工厂向我们妥协为止!”

高个子女工的讲话也极具煽动力,像火上浇油,大家的情绪被瞬间点燃,群情激愤,纷纷丢下手中的工具和衣物,决定罢工。

那一刻,蓝轩觉得自己就像个革命领袖,在引导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举行罢工示威。类似马克思、列宁、李立三、或者瞿秋白之类的角色。工友们丢弃手中的正忙碌的工作,全体集合,向厂方办公中心挺进。口中高喊口号:“还我人权!还我自由!保障工人合法权益,夺回工人生命尊严!”游行队伍所过之处,浩浩荡荡,呼喊声势之壮大,回响云霄。集合起来的工友们,个个斗志昂扬,火往上涌,血脉噴张。

来到办公中心时,与一群保安不期而遇。保安队长冲着游行队伍叫嚣:“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难道想造反不成?赶快回到生产车间去,回到各自岗位做事,否则,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蓝轩置若罔闻,对着保安队长说:“狗,叫你们主人出来。叫王路铭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自然就散去。如果不答应,那我们就继续闹下去。不要吓唬我们,我们不怕!”工友们响应道:“给我们说法,我们不怕!”众声汇集,声震屋瓦。

保安队长被这庞大的呼喊声吓到,心有余悸,底气不足,于是咳嗽两声掩饰心虚,道:“你们不要闹,有什么事厂里自然会解决,先回到各自岗位去,到时领导会按理给你们说法。”

蓝轩不依不饶,继续强硬道:“不用再给我们画饼充饥,叫王路铭马上出来,现场解决张静工伤事故的理赔费用,我们自然散去。”

保安队长依然负隅顽抗,说:“怎么啦?一点这样的小事也要我们总经理亲自出面吗?各部门自然会循章办事,你们何必多虑?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正事!”

众人不依,齐道:“不要再推搪责任延误时间了,台湾狗,叫你的主人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还张静一个公道!”

迫于民威,保安队长不敢犯众怒,怕会被群殴致死,成为个无辜的替代品,悻悻道:“好,我现在就去找总经理,现场解决问题,总行了吧?”他以火箭速度,径直奔向五楼,往总经理办公室方向跑去,埌埌跄跄,险些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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