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战王宫
这日午夜,十数个青衣人走进了三生园。
三生侍一片静默,虽然古扬交待不要阻拦,但见这些人的身姿杀器,以风宸为首的三生侍们不由万端诧然。
那一袭猎猎青衣、那一把开合骨叉,正是洛王直属的“青骨堂”标志。青骨堂的杀手是世上颇为残忍,他们杀人“剥肉削骨”,以骇然手段警示天下,效果斐然。
即便交锋,三生侍也几无胜算。
然而更为惊怖还在后面,三生园外,无以计数的侍从持着一个个大红灯笼,排出一条直通王宫的“火红之路”。
街道两边的门窗里、屋脊上,无数甲兵在暗中驰走。
这不是仪式,而是天罗地网。
这是牧青主的拳掌,展可收纳、握可荡灭,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谋士、杀手都是随时可被湮灭的浮萍罢了。
此等阵仗、此中真意,古扬岂会不知。
濯足束发、紫衣青靴,展袍探步,古扬走出了三生园。
那一条路指向洛国的中枢,通明灯火、璀璨如虹,一个个灯笼似在预示着花团锦簇的美妙前程。
可是那遍处的刀斧与杀气,又像是走向断头台的不归路。
庭院已然深,何况王宫处。
五里街巷,古扬觉得走了好久好久,前路越来越明亮,直到那一袭高大的背影沉定在目光尽处。
这位洛国的雄主,未谋面时便知他的深沉,而今咫尺之遥,方知何为威压,何为土木形骸的厚重。
那颗紫色水晶,仿佛捭阖天下的权柄,旋转之间便可掀动翻覆天下的涛浪。
“草民古扬,叩见国主。”
古扬双膝跪地,双掌相叠抵在头顶,随后额头着地。
半晌,牧青主缓缓转过身来,“知道秘密的人往往身首异处,乃是因为他们知道的还不够多,今日叫古主司前来,是为了让你看到许多面纱之后的脸孔。古主司,可愿一观?”
回眸可望千里路,咫尺难测牧青主。
区区一言,攻心而诛心,反应如古扬也找不到合适的作答,惟有沉默。动用了如此大的阵势,最起码牧青主不会因为沉默而杀掉自己。
“易宇,可是你所杀?”
牧青主的语速缓了很多,他垂下了头,三尺相视。
不远处的灯火,诡秘地闪烁,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映出许多残缺。
宫廷的风,吹动着古扬的长袍,地面滑走着许多发丝。
那是谁的长发?
十年积淀,古扬已做好真正走到牧青主面前的准备。
承认杀了易宇,意味着古扬走到了青衿府前面、走到了青骨堂前面、更走在了牧青主前面,如若牧青主有一丝一毫的妒才之心,这身下青石板很快将有鲜血的温存。
如若不承认杀了易宇,那便是一个有可能被证明的谎言,但能与牧青主为伍,必是精英里的精英。如果易宇不是为己所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或许会有一丝“失落”吧。
思忖之后,“赌博的坦诚”,或许是惟一正确的选择。
探手入袖,古扬将一本指节厚的书卷拿了出来,“易宇身上的《崇烟名士录》,请国主过目。”
惟有见到此景,青衿名士们方才明白牧青主当日的大怒,崇烟阁的这份名录,才是这位国主最挂怀的存在。
所以当古扬托起此录的时候,牧青主露出很不常见的微笑,他不仅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更全然看到了古扬的通透。
即便不及崇烟名士,这匍匐在地的人,也是洛国屈指可数的“深谋者”了。
“抬起头来。”
古扬闻见了轻微的脚步声,抬头的一瞬不由微微一瞥。
但就是这一睨,牢牢抓住了古扬的眼球。
来人火发火眉火须,胡须生得像刺猬,粗重而锋利。一身红袍,上面的火焰图案随时给人要燃起来的感觉,衬着那深幽的目瞳,让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个北炎人,走进洛国中枢的北炎人。
那一口雕龙赤金刀,是北炎绝顶杀手的象征。
回想无数谍柬,再见此人形态,古扬心中惊诧,这个外貌颇为粗犷的人,应该就是北炎魁首、名震大雍的——
“血阎罗”赤流飙!
这场惊心动魄的谋面远未结束,古扬终于明白“让你看到许多面纱之后的脸孔”的真正含义。
古扬强自镇定,他知道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才刚刚开始。
……
三生园。
锵!公羊客杖砸地板,“他可以死,但不能现在死,更不能死在牧青主的手上!”
风宸急道:“主司意坚难以违背,王宫共有三层护卫,三生侍只能潜伏在最外层,即便主司宫廷遇险,我们也绝无营救的可能!”
公羊客沉吟半晌,“碧洛城周边三生侍即刻集结!”
“碧洛城周边三生侍总数不过三十人,硬闯王宫无异以卵击石啊!”
“我不会为这古扬搭上三生侍的性命,一旦他身死王宫,此园之物件要全部运走,连一滴酒都不能留下!”
“遵命!”
风宸走后,公羊客立时一脸慈蔼,转头看向一个正在玩着“木城”的少年。
“木城”是大雍孩童最常玩的一种玩具,用一块块指肚大小木块不断拼接,可以建造城墙、楼宇,灵活性很强。
“我的宝贝林儿,怎么还不睡呀?”
公羊客轻声细语,眯着眼、含着笑,若是旁人见到此景,恐要惊掉下巴,这竟是暴戾冷酷的公羊客?
“老头儿,我觉得你的准备很是多余。”
“怎么?我的林儿不是最喜欢玩木城吗?”
岂料少年把手中木块抛落,煞有介事看着公羊客,“我是说你刚才的安排。”
看着少年如此凝重,公羊客忍不住大笑起来,“宝贝林儿,你快说说高见。”
“掌尊的眼光何时错过,主司能被选上定有过人之处,他敢赴会定是有恃无恐。何况林儿的命向来很好,你们把我放到他身边,怎会未曾谋面就身首异处。”
他叫风林儿,今年十岁,穿着一件灰白小袍,留着寸余短发,眼睛大的像一对铃铛,水汪汪煞是可爱,尤其在他一眨一眨的时候,让人有一种叮咚叮咚的错觉。
……
“起来吧。”
古扬跪了少半个时辰,牧青主终于发了话。
牧青主与北炎顶尖杀手站在一起,已然是将一张暗牌打明,古扬的暗局已无意义,待这一切敞开,顺明牌而为变成了必由之路。
这也注定日后牧青主有千百个借口杀掉自己,比如以泱泱洛国锄奸净邪的名义,因为这张明牌只限于这座王宫,甚至是当前三人。
“古主司的三生酒馆,应是杀手大道的一座丰碑,眼下沅国虽灭,但沅国杀手组织隐身遁形,藏匿在潇国的土地始终不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你可有办法将其引出?甚至,纳入我洛国范畴?”
牧青主虽是发问,但古扬心知此为真正目的,绝对由不得自己摇头。
“国主,天下杀手各派已无规矩可言,要将深藏之众挖掘出来,需要威望极高的杀手前辈出马。”
牧青主道:“只有高手仍是不够,不知古主司可曾听过杀手圣令蹑影鉴?”
沉默的古扬,每一瞬都觉格外漫长,并非低估了牧青主,而是眼前这位国主,当真是胆色超绝。
甚至,胆色已不足以形容他,而是一种无规无矩下的肆意开合。
“嗯?”
“国主,蹑影鉴只有古三族才能开启。”
“本王当然知道。”
“而今北冥殿捭阖东方五国、东方家族专营酒事、西煞宫深居地宫……”
“此间之事本王亦明了。”不等古扬说完,牧青主便将其打断,“古主司只需告诉我,此事成与不成。”
古扬微微垂目,“若出蹑影鉴,只能从西煞宫入手,草民定竭力而为。”
这时,牧青主看向赤流飙,赤流飙自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随后缓缓在古扬面前拉开……
此画主色殷红,晚霞飞袅、暮色旖旎,狭细古道上,两匹红马望山而奔,马上无人却有鞍。古道两侧,芦苇叶子刀锋一样锐利,似是划破了马腿,在路面点出片片腥红。
此画的精髓在于,让人一眼看出马非迎主之马,而是逃逸之马,那远处夕阳乃是顾命之所,怎奈画中三寸、人间千里。
马亦弃人,谁人不弃?
只是此时古扬,全然没有体会这悲伤意境之心,因为这是一幅——
烛云画作!
牧青主声色渐缓,“此画名为一尺天涯,萧笙竹的那一幅,品质太差了些,本王为古主司找到了当世名家明夕堂的作品,不知可还满意?”
古扬目不离画,“满意。”
牧青主道:“烛云画派有朱派血派之分,这一幅便是血派之作,据说颜料之中或多或少会加入一些人血。萧笙竹说,你若研习血派,可祭他之血。”
古扬喉结微动,将这幅一尺天涯接下,随即看向赤流飙,“即便西煞宫答应蹑影鉴之事,也需能镇得住天下杀手的人物出面邀约,血阎罗威名天下共知,可愿一番劳顿?”
不等赤流飙开口,牧青主便道:“只要此事达成,赤流先生随古主司调遣。”
赤流飙道:“老夫毕竟北炎之人。”
古扬道:“杀手的资历,从来没有国别,这是一件纯粹的杀手之事。”
终于,古扬走出了王宫,抬头看看这三更月色,这天地好生澄澈。
这一刻的月光堪比初升的朝阳,让久居暗室的人感动光明。树枝是那般灵动,地板是那般踏实,甚至一砖一瓦都可爱起来。
古扬知道自己在牧青主面前过关了,只不过这一关之后,更添无数险关。
他会杀很多人,也有很多人会杀他,脚下这光洁合缝的青石板,随时会有人来为它上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