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坊坠桥案 第二章 土墙后的死人
刚一入学的时候,膀大腰圆秃头黑脸的教官史进冲,就对大家说:“咱们不良人,最重要的是团结!团结!团结!所以,咱们不良人考核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考核,而是两两一组考核。要通过,两个人一起通过;如若不通过,两个一起滚蛋。”
闻言,新学员们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找合适的搭档。
这里面大多都是能人,随意分配,互相之间也不会嫌弃,不过像魏昶这样出名的人,可算是热门人选,许多人都把目光对准了他。
而魏昶却目不斜视,如若论打斗和力量,这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不会唐朝人的武术,也不会射箭,不过这都不要紧,凭借他当特种兵的经验,他自信一学就会。
尤其是弩,他觉得自己即使不学,也能射得很准,这种莫名的自信不知来自哪里,反正就是很自信。
“你们别互相看了。”史进冲高声喊道:“今年皇帝陛下亲自设计搭档方案,由入校时的成绩为标准,第一名配最后一名;第二名配倒数第二名;以此类推。这样才能体现公平公正,而且还能体现出团结……友爱……的精神。”
说到“团结友爱”的时候,“友爱”两个字声音很小,很尴尬。
皇帝陛下总能创造出一些新鲜词汇,而且还逼迫国子监推广,并勒令翰林院编辑“至德词典”。
随后,教官把二十名学员的成绩挂在教练场上,让大家自己去认识自己搭档。
入学的时候,魏昶综合实力排名第一,他对皇帝的这个新章程表示十分不满。
就在他心中愤懑的时候,一个英姿飒爽的大女孩,脸上略带羞涩地走过来。
叉手道:“我叫祁琪。原太子十卫率——左内……”
“我叫魏昶。原镇西军,第八师,第一都尉长。”他有些粗暴地打断了祁琪的话。
自己来之前,父母满心欢喜,自己也是信心满满,如今老天爷给自己安排这么一个玩意,这简直是太倒霉了。
也不知将来是如何考核,是看平均分吗?
就面前这女子,她能有多大的力气?
我能举起四百八十斤(唐时十六两一斤,后被皇帝李亨改成十两一斤),她能举起多少?能举起个零头八十斤吗?
见魏昶满脸不豫之色,而且十分傲慢不回敬插手礼,祁琪心中有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又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每季度都有季度考核,那都是单人考核,如若我通不过,你就可以换搭档了。”
“哼。脾气还不小。”他随意地摆了一个叉手礼,道:“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怪你。就算你走了,给我留下的也还是最差的。所以你走不走,跟我没多大关系。”
闻言,祁琪笑了,再次叉手道:“早听说您的大名,请日后多多关照。”
第一次见面,仿佛还算和谐。不过随后的环节,却把他们的关系拉到了冰点。
教官史进冲要求,搭档成员要佩戴相同的胸章,上面要同时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每人发放一块小竹牌,细长,约有一根手指般大小。
旁人都板板整整地写,其中有些不识字的,搭档或者旁人帮着写。
比如旁边那对搭档,就写下了“陈豹、唐虎”两个名字。唐朝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因此看起来就是陈豹唐虎。唐虎不会写字,都是陈豹代劳。
祁琪很懂礼貌,先动笔写,却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后面。然后把小牌和蘸好墨的毛笔递给他,还用眼神询问他:你是否会写字,如果不会写,我可以代劳。
他没表态,直接过来,书写自己的名字。
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自然。可是……,或许是因为使用毛笔不太习惯的缘故,他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写分家了……
……昶……字写分家了。
如若仅仅是字写得不好,祁琪也就忍了。可那个该死的秃头教官史进冲,却要检查每个人的胸牌,并大声朗读。
“魏永日祁琪!”
无比尴尬。
随后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大笑声,十多名大汉,还有两名女子一起发生大笑,可把大姑娘羞得不行,恼羞成怒,羞红退去,脸色惨白,吼道:
“登徒子!你是故意的!”
他本想解释,却觉得没意思,于是便不说话。
随后他们就谁也不理谁了,一直到半年以后。
祁琪费劲巴力通过第一次季考试,好悬被淘汰。魏昶甚至觉得,考官故意放水,举重的时候明明是九十斤,教官却说一百斤合格。
别人都没说什么,魏昶更不会说。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
别人不说,考虑的是——你的搭档越差劲,对我们越有利;他自己不说,却是因为他的道德观不允许他那样做。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坏人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低对自己做人的标准。
不良人学院坐落在西市南面的怀远坊里,占地蛮大的,可这里的卫生却是由学员来分片打扫的。只有二十个人,每日打扫卫生,也得用上半个时辰的时间。
打扫卫生,也有好坏区域之分,为了表示公平公正,成绩好的先挑选干活区域,成绩最差的当然就没资格选了。
因此上次竞争过之后,祁琪和另外一个女孩负责打扫院墙外面,正所谓门前三尺是我土,自扫门前雪,也要把卫生搞好。
这个活如果仅仅是清扫垃圾,并不难做,因为坊市里本身就有清扫街道的人员。可问题是,学院的厕所也在那里。
掏粪这个活,实在是……,大家都不怕累、不怕苦,关键觉得丢人。
到了第二季度考核,也就是半年考核。个人考核时,淘汰了一名女子,名叫孙香,随后她哭着鼻子走了。祁琪却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幸运通过。
教官史进冲说:“第一名,魏昶,先挑选片区。”
“我选掏大粪。”
“哈哈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大家都知道他与祁琪闹别扭,以为他是在故意给祁琪难堪。
史进冲仰起头,面带不满之色道:“魏昶,这里归兵部管,也算是军队,军中无戏言!”
“我当然知道。”魏昶说:“总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去掏粪,所以我选这个。”
“登徒子,不用你装好人!”祁琪不领情。
时光荏苒,掏粪的日子过去了。后来测验的项目越来越多,而且还增加了文科项目——背诵《唐律》。
“我的个神仙,这大厚一本书,哪辈子能背下来啊?甭说半年,就是一年我也够呛啊。”同学李冼,原卢龙军节度使张守圭手下牙将,本属皇族,系当朝皇帝远亲,到他这辈,已无爵位世袭,后跟随哥舒翰东征,胜利后驻守平壤。因酒后与人争抢歌舞妓而发生争斗,将对方误伤而死。后被剥夺兵权,贬为贱民,通过关系报考本届不良人学院。身高与魏昶相仿,小白脸,力气不大,武功不高,这一批学员里,综合实力排名倒数第四,淘汰一名女子学员后,排名倒数第三。唯独优点,耐力极佳,长跑考核仅次于魏昶。
“他奶奶的,别说背了,就是让俺读也读不下来了啊。”不识字的唐虎,挠着头说。唐虎,膀大腰圆,身高最少一米九,体重298斤,一身腱子肉,这小子本是大同兵,因太能吃与长官发生口角,给了长官一个嘴巴,导致长官下巴脱臼。此人力大无穷,举重考核仅次于魏昶。
“别说了,赶紧背!”陈豹一本正经地说。陈豹,山东登州人,身高与唐虎相仿,体重二百斤,生得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曾投登州节度使,入深山剿匪,本剿匪有功,却因怒杀俘虏,被剥夺军职,贬为贱民。此人综合能力极强,考核总分仅次于魏昶。入学考试时,他背上有伤,所以放弃了举重项目,因此排名第十;而唐虎当天拉肚子坚持考核,因此排名第十一。他们两个家伙分到一组,综合实力遥遥领先。
魏昶看着那本厚重的《唐律》,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丢到一边,倒下睡觉去了。
就算这一科目得零分,他也自信排名靠前,而这一科目,却是搭档祁琪的强项,据说她早已倒背如流。
“你个妮子背我那么多分,就不许我背背你的分?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考核。是平均分,还是怎么的呢……”
子时许,寝室里四个人,其中三人已经睡下,唐虎鼾声如雷,陈豹才熄了灯。
朦朦胧胧,好像听到一声惨叫,仿佛是来自女生宿舍那边。不过那应该是一名男子的惨叫声。如此凄惨的叫声,恐怕不是好事。孟昶睁开眼睛,见旁人都已经睡熟,便自己起来,把外衣罩在身上,提着一把横刀便走了出去。
来到女生宿舍附近,见一女子一边紧束带,一边往外走,不是旁人,正是祁琪。
二人一见面,祁琪瞪了他一眼,猛地背过身去,扎紧束带。
“你听到了?”他说。
“嗯。”祁琪嗯了一声,望了男生宿舍一眼,不敢置信地说:“你住那么远也听到了?”
他说:“你距离近一些,你能分辨声音具体来自哪里吗?”
“好像是墙后。”
“走,过去看看。”说着,魏昶跳上墙头。
“喂,你敢跳墙!教官发现,必惩罚你!”
“甭废话,你到底来不来?”
祁琪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加速向墙奔来,距离还有一步,左腿猛蹬地面,右腿抬起踩向墙面,借力一跃,双手把到墙头之上。
一丈三尺高的土墙,一女子一跃能把到墙头,已经算很不错了,不由得魏昶夸赞一句:“漂亮!”
结果祁琪手上一滑,又掉了下去,仰头望着魏昶,恨恨骂道:“登徒子!”
魏昶苦笑一声道:“再来!”
这次,还没等祁琪的手挨到墙头,就被他一把抓住,单臂一用力,就把祁琪拎了上来。
“这么高……”祁琪好像有些恐高。
“跳!”
“唉,别推我!!!”
祁琪几乎是被他推下去的,好悬没崴了脚。刚要发作,他已经发现一个人倒在地上,连忙跑过去看了看。
祁琪跑过去时,他已经蹲在尸体旁检查了起来,那人脊骨已经摔断,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魏昶没说话,站起来向天桥上望了望。本来,各坊市之间通行,必须走坊市大门,而且还要对随身物品登记造册。可新皇帝觉得那样办事实在是太麻烦,有碍于经济发展,于是废除,并且在各个坊市之间,设立天桥,方便行人通过。
祁琪蹲下来看了看,由于那人摔得太惨,她不禁有些胆寒,不过她还是仔细看了看那人的伤口,觉得这人没救了,这时站起来,望着天桥说:“这人是从天桥上掉下来的,我早就说过,新皇帝设计的这种天桥有危险,栏杆太矮,坡度太大。现在有雾,估计桥板是潮的,他踩滑了,所以才掉下来。”
“你别说话。”
“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魏昶看了一眼祁琪,说:“算了,你走吧,去找医生来,这人还没死呢,咱们总不能不管。”
“他死定了!”祁琪果断地说:“我看我还是直接报告金吾卫,让他们来收尸算了。”
“随便你,快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他。”
“好,我很快回来。”她用女性独有的关怀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撒腿跑去报案了。
祁琪刚走,他又蹲了下来。
万一这人醒过来,或许会有什么遗嘱需要帮忙传达呢。因此这次他一直蹲着,盯着那人看。
雾不是很浓,月光不时透过来,仔细看着那人的脸,虽然惨白,却是一张英俊的脸孔,正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突然,他的眼睛睁开了。
“兄弟,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家人吗?”魏昶连忙问道。
那人张开眼睛,愣了片刻,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找孙信子?”
“孙信子?谁是孙信子?喂,坚持住……”
随后那人浑身一阵抽搐,抽搐得摔断的脊骨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声,脸上痛苦的神情坚持了两秒,突然眼珠向上一翻,下颚松弛,嘴巴微微张开。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