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虞圆归家
当幽州下起第一场大雪之时,洛阳城也刮起了大风。这场大风刮了三天三夜,日头还未落人们便纷纷躲进了被窝之中,光听着房屋之外的呼啸声,便足以让大部分百姓心底充满恐惧。
风停的时候,原本还挂着残叶的各种树木变成了光秃秃的枝桠。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纷纷被人们聚拢起来做成柴垛,以作日常烧火之用。
从齐王为景献太守羊徽瑜守丧期满开始,洛阳城如同一锅不断添加柴火的热水,又如平地之上突然吹起微风,继而转化为气旋,短短时间内竟形成一场看得见的大风暴。
围绕着齐王与太子的储位之争,洛阳城内上演了一幕幕残酷的绞杀。正如山涛伐吴之前所说: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
阮咸的入洛,便如同一颗又大又粗的柴禾填进了灶膛,眼看着洛阳城的这锅热汤就要沸腾了。张韬跪坐在“鹊桥仙”的三层楼之上,看着满城落叶,心中却逐渐安静了下来。
由于这场大风,“鹊桥仙”的生意也开始变得冷清。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门,还是由于氛围的诡异大家都心生惕厉。
生意不好只不过是赚不到钱,然而一场大风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夺去了性命,又不知将会有多少人撑不过这个冬天。
传闻大司马陈骞在大风的第二天昏厥了过去,虽然司马炎又是亲临陈府探望又是赐药,但是大家都知道,陈大司马快要不行了。
司马孚、郑冲、王祥、司马望、何曾、荀顗、石苞、陈骞,开国八公中,陈骞已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一旦这位高龄八十一岁的陈大司马与世长辞,也便意味着一段旧时代彻底终结。
不只是陈骞,就连太尉贾充也传出了病重的消息。
自去年伐吴成功贾充被明升暗降解除了开府的特权,便一直郁郁寡欢。数月来也因为病重被司马炎特许不用上朝归府静养。
朝廷三公中,齐王司马攸为司空、鲁公贾充为太尉、广陆侯李胤为司徒。
司马攸在守丧期间,司马炎一直没有免去他的三公头衔,贾充养病后数次上表想要逊位,也被司马炎驳回。这样一来,朝廷大量工作便压在了司徒李胤的肩头。要知道李胤亦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头,年纪比陈骞还要大,如何胜任这般繁重的工作?
实际上除了贾充才六十多岁以外,司徒李胤早就该致仕了。只不过“三公”乃天下所望,司马炎如何轻易授人?
放眼朝堂,有资格成为“三公”的,除了几位宗室以外,无非尚书令卫瓘、左、右仆射山涛、魏舒,中书监荀勖以及身为中书令的父亲。
就宗室而言,司马家子弟虽多,能够胜任“三公”之位的还真没几个。
司马懿的几个儿子中,司马师、司马昭、司马京都已经死了,老三司马伷由于灭吴之功入朝为大将军,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老四汝南王司马亮、老七扶风王司马骏便很难再入朝,毕竟这三人一母同胞,均为伏太妃所生。
司马炎好不容易通过各种手段将宗族大权从安平王司马孚一系手里拿回来,如何又去做强枝弱干的蠢事?
更何况,老七司马骏镇守长安、老八梁王司马彤镇守许昌、老九赵王司马伦镇守邺城,三者均是军事重地,岂能招之入朝?
剩下一个老五平原王司马干倒是留在了洛阳,不过听说此人是个间歇性精神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聪明起来的时候简直是天才,若是犯起病来,都能做出奸S的丑事来!
所以实际上宗室诸王中,能够抽调出来的也就一个汝南王司马亮了。可惜的是,只要琅琊王司马伷一日在朝,他想入朝为“三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了这“三公”之位,父亲与荀勖没少明争暗斗。如今贾充病重、李胤年老、齐王司马攸被逼迫就藩,未来一两年内,这三公便有可能全部换人。以此看来,阮咸几日前所说未必是假。司马炎在两难之下,先以山涛、魏舒过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资历又足够。若真到了这个地步,真可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了。
张韬思考到这里,又不由想起广陆侯李胤来。
李胤出身辽东襄平,虽然与范阳相隔绝远,在平州设立之前也算是半个老乡。这个人有本领不假,但之所以能够压住很多人登上“三公”之位,更多还是环绕在身上的“孝”字光环起的作用。
李胤祖父李敏乃是后汉末年河内太守,见到天下大乱后,便辞官回乡做起了平民。当时辽东太守公孙度正在扩张期,见到自己实力范围内回来一位大才,怎么可能放过?当即便要强召人家做官。谁知这李敏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见到中原大乱天子蒙尘,圣人之道不行于当世,竟秉承“道不行乘浮浮于海”的准则真的坐船出海了!
他这一走不要紧,可苦了他的儿子李信,四处奔走寻找自己的父亲,十多年毫无进展。想要给父亲守丧怕父亲还在,若是继续寻找父亲,自己这成家立业的事情也被耽误了,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后来在友人的劝说下娶妻,生下的孩子便是李胤。
虽然娶妻生子了,毕竟父亲杳无音信,当与父亲同年出生的乡人去世,他大哭一场给父亲守了丧,不数年也郁郁而终。
李信一死,李胤便成了孤儿,母亲也被舅家带走,改嫁给了牵招。
自小父母双失反而让李胤更加上进,等到成年以后,先是为父亲守了丧,因为祖父生死未知,他又设立牌位时时供奉,孝闻郡国。
其母改嫁牵招后,生下二子牵嘉、牵弘,牵弘死于秃发树机能之乱,牵嘉也早卒,留下三子,老三名叫牵秀,如今也算是洛阳城内有名的青年才俊。
想起牵秀,张韬不由苦笑。
“鹊桥仙”开办以来,他已见过此人数面。牵家自牵招起,走的便是武功的路子,谁知在牵弘战死凉州之后,牵家一改家风开始附庸风雅起来。牵秀性子虽是爽直,未免与家风相去甚远。
去年五月孙皓入洛,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内,朝堂上的势力便厮杀了几番。想要在洛阳城内立足,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想到了各方势力的角力,又想起了前几日与父亲在书房中的谈话。居高临下看着满街的落叶,张韬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少主,有人想侬。”虞圆看着张韬狼狈的模样,不由出言打趣道。
她说了这一句,鼻子突然有些发酸:“阿圆回去真的会想侬!”
张韬走过去,踮起脚捏了捏虞圆的小脸,强作欢笑道:“回去以后可要听你叔父的话才是!”
他甩开头脑中关于朝争的种种,内心之中对虞圆充满了怜惜。齐王再弱,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是虞圆,却真的要返回会稽了。
姐夫卞粹这次入京,一为看望老婆孩子,二为入京打探消息、准备入仕,第三便是带来了济阴太守虞昺,也是虞圆八叔的信笺。
会稽虞氏自从知道虞圆落入张府,便想方设法将之带归家族。然而张华毕竟是当朝中书令,兼之江东新附,一时之间在朝中也找不到说得上话的人,贸然上门要人于礼不合。所以虞昺外放济阴太守后,得知卞粹乃是张家女婿,便刻意交结,托他入京说情。
所以当父亲将他带入书房,将一块玉玦放在自己面前,也就由不得他自作主张了。
因为那块玉玦,正是当初在琅琊王府从王澄手中所得!
更何况,他亦早已有心让虞圆回归家族。
他今年不过区区六岁,虞圆也才八岁而已,将虞圆放在身边总归是耽误了她。
未来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危险的很呢!
临窗的街道上,当落叶被扫去不久,一队马车便出现在了“鹊桥仙”门前。
“少主,阿侬……”
虞家的车队终于还是来了,虞圆看着张韬,泪水似乎流的更欢了,跳脱着从泪腺中涌出,如同泉水一样。想要抱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的主人,却总是提不起勇气。
她站起身来,躬身往后推了数步,然后跪拜在地,对着张韬拜了三拜:“少主救助之恩,阿侬没齿难忘。阿侬回去后,一定时时焚香上祝,愿少主长命百岁!”
“少主,虞家的人到了。”掌柜唐愚出现在门外,轻声禀告。
“你带阿圆下去吧,虞家的人我就不见了。告诉虞家的人,若是阿圆有个好歹,我定不会放过作恶之人!”
虞圆心生感动,可是此时,纵有千般言语,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原本还想再看一眼这个相处不到一年的男孩,却见张韬已背过身去。
她的心逐渐冷了下来,“我毕竟是国破家亡流落中原,少爷乃是千金之子,又怎会将我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跟随着唐愚走下“鹊桥仙”,在虞家下人侍候之下钻入马车,虞圆如同木偶般任人摆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刻间,又仿佛是久远,马车重新开始动了起来,压着青石板缓缓朝远方行去。
突然地,耳边传来一阵凄婉的乐音,原本欢快的调子似乎被加了秤砣,变得分外沉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着熟悉的声音,虞圆“嚯”地掀开车窗看了过去,“鹊桥仙”的三层之上临窗处,不是少爷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首调子中所蕴含的情感似乎有些懂了。
“少爷,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原本性子柔弱的少女,此时竟然给自己许下了一个极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