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为妾(3)
马车悠悠行过,那些岁月也像是车轮,一点一点地往前滚动,制衣娘子的故事被口耳相传地留了下来,岚意生动地讲述着,心里却想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说来也巧,故事讲完时,马车也忽然停了下来。
岚意觉得奇怪,“这会儿应该还没到裴府,怎么停了?”
小厮在外面小声道:“大小姐,前面两辆车堵上了路。”
宛玉还沉浸在制衣娘子对爱情的忠贞里,宛茵打起帘子看了看,小声说:“我看着又是那位金姑娘,她的马车好像出了什么事。”
岚意皱了皱眉,示意表姐妹在车上等着,自己慢慢下了马车,准备过去看看。
金宜言的声音总是那么明亮,这里又已经走出了市集,到了长直的青石道上,往来行人很少,她的不快就这么远远地传了出去。
“……谁家的奴才,会不会赶马车呀,你瞧瞧这轮子,就差没有往我身上撞了!”
对方是一位身量纤弱身的女孩子,看容貌还未完全长开,年纪该比岚意小好些,此刻她的马后轮与金宜言的马车后轮正卡在一起,有仆人在努力地把它们分开,而纤弱女子的马车车头方向不对,很显然是她那边忽然变了方向,冲撞了金宜言。
“这位姐姐请见谅。”女子行了一礼,面有愧色,“方才有顽童在路中玩耍,赶车的小厮不得不拉着辔头换方向。冲撞了姐姐的马车,是我们的不是,姐姐看我要怎么补偿才好?”
金宜言瞟了一眼对方马车上的篆刻,写的是个“纪”字,京中有几位姓纪的大臣,官位都不过尔尔,刚刚在岚意那边受的气还没消,眼下便把对方当成出气筒,只是想寻麻烦。
“顽童,我怎么没看到什么顽童?”金宜言抬着下巴道。
女子看了看周围,解释道:“想来是受了惊,都跑了,小孩子么,有时候在路中间玩耍没注意,吓着了就会赶紧回家。姐姐还是说说想要什么补偿吧,我心中实在愧疚。”
“补偿?”金宜言冷笑,“我要你的补偿有什么?你们纪家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补偿我?恐怕没什么我看得上眼的。”
纪姑娘圆圆的脸上浮起一抹慌乱,轻声说:“姐姐如果不介意,就先用我家的马车,以免误了事,往后姐姐有喜欢的东西,往我家里带个话,我自然着人给姐姐送过去。”
对方这不卑不亢的样子,金宜言看着就烦,裴岚意每次说话,不也是这么稳稳的调子?她把玩着手里的帕子,讥讽道:“你是能弄到南海里拳头大的夜明珠,还是番邦那边传来的兽首玛瑙杯?我喜欢的东西,你这样小门小户的恐怕连听都没听过,遑论给我送过来?”
纪姑娘可能从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冷静了一会儿,才说:“既然这位姑娘大度,什么都不要,咱们把马车分开,赶快过去,别挡了后面的人。”
金宜言一回头,正看到裴岚意,满心的火气才散了些又烧了起来,偏推着奴才们把路堵上,“事情没解决,谁也不许过,她喜欢等就在后面等着。”
纪姑娘年纪虽小,却很有几分气量,“这位姑娘,我确实是有错在先,但已经提了解决的法子,你不接受,大可告知家宅何处,到时候自有长辈们去登门商量,堵着路总不是个道理,到时候往来马车越来越多,徒惹人笑话。”
“你教训我?你凭什么教训我?!”金宜言短短的时间里受了两个人排揎,没有个发泄的口子,只想小事化大,让谁都不好受,“今天这马车就搁这了,我头一次见做错事的人倒反过来教训别人,也不知道哪家小官儿教养出来你这样的女儿。”
纪姑娘的脸色瞬间冷了,“家父正五品光禄少卿,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一直教导我们身为子女的要知礼守礼,而姑娘你口口声声说他人小门小户,自己看着,也不像一位大度从容的名门闺秀。”
论吵嘴,金宜言本来就很难赢旁人,今天碰到了两位,还都是嘴皮子利索的,然而她的想法里,吵不过,动手是最方便的事,恰巧岚意今天的说法给她很大震撼——瑛贵妃娘娘如果真喜欢那种跋扈悍妇,她是不是也该做出来给瑛贵妃看看?
俩人挨得这样近,金宜言的手永远比脑子快,刚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下一刻就能落在纪姑娘的那张圆脸上。
然而下一刻,她高高抬起的手被人拉住了。
回头见是岚意出手阻拦,金宜言怒目圆瞪,“我警告你裴岚意,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
“偏这事儿该我管。你们挡了我的路,我总得说服其中一个让一步才是。”岚意笑得温婉。
金宜言甩开她的手,“反正我不让。”
岚意“啧”了声,“都说金家出美人,可在我看来,金家出的,净是蠢人。”
“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这个蠢人,咱们大顺允许女子出闺阁,入街市,也就这十余年的事,真正的高门深闺,哪容许自家女儿抛头露面?”此刻的岚意和金玉坊里的岚意很不一样,言语间少了咄咄逼人,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你自诩名门望族,却巴不得站在这里露着脸,出着声,生怕旁人瞧不见,你是想给谁看?”
她凑近金宜言耳边,补了一刀,“你以为贵妃娘娘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你也不看看齐王妃是如何稳重寡言,你在这里闹这么一通,就好比倚栏卖笑的女人,争着要给人舞一曲,当然,人家还是为了生计,而你却是为了虚无的面子,更输一筹。”
金宜言死盯着她,一双手微微颤抖,看着就想往半空中举,“你,你竟敢拿我和她们……”
“你自己想想,不像吗?”岚意退后一步,防备着她忽然动手,口中道,“你要是想亲手断了自己的前程,在这大街上尽管闹,尽管打,尽管撒泼,闹得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了你的模样,闹得那些书生画师把你写进书里、画进画里,再看看谁还敢要你!”
金宜言憋红了脸,她有一肚子不好听的话想说,却根本不知哪句话才能骂到点子上,这个裴岚意好像就是她天生的克星,每个字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还好就在这一刻,旁边小厮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来,“小姐,马车分开了,奴才用现有的东西修了修,都能走动。”
金宜言留下一句“你别太得意”,转身拂袖而去。
今天在裴岚意面前,这脸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留下纪姑娘站在原地,还老实地给岚意行礼,“多谢这位姐姐出言相助。”
岚意摆了摆手,“不打紧,她和我素来不合,占在这里,也是为了给我添麻烦,你吓着了吧?赶紧回马车上吧,外面怪冷的。”
纪姑娘甜甜地笑,“姐姐有侠义心肠,下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姐姐尽管开口。”她往岚意身边站了站,略显亲昵,“我叫若屏,‘杜若’的‘若’,‘画屏’的‘屏’,方才听说,姐姐是裴家的女儿,闺名‘岚意’?”
岚意点头称“是”,纪若屏便松快一笑,“听闻过姐姐的名字,令尊裴大人家父也偶有提起,真是缘分,我今天还有些事,下次专程登府再谢。”
岚意哭笑不得,原来自己的声名已经远扬到这个地步了吗?这小丫头看着文弱不堪,平常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然也晓得岚意是裴郎中家的女儿,连住在何处都不问,就说下次登府。
客气了几句,岚意也上了马车,两边的马车悠悠错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宛茵已经等得很心急,担忧地问:“一天两次得罪金宜言,怎么是好?”
岚意不在乎,“金宜言这种人,欺软怕硬,心思全写在脸上,她喜欢招惹人,但很好对付,只要你比她厉害,她就会受了你给她的窝囊气,得罪她是最划算的事,又不必往来,又能从她口里知道很多消息,还不用担心她长出那个脑子背地里害你。”
岚意说得很轻松,宛茵却道:“但我刚才问了小厮,他们说金宜言的父亲在圣上面前也说得上话。金宜言或许好对付,可她爹……”
“小厮们只知道明面儿上的那些事,她爹和二皇子走得很近,圣上还未必喜欢呢。”岚意道。
“那不就更糟糕了?你未来是二皇子侧妃,还没过门,就先与他那边的人闹得不痛快。”宛茵后悔,“早知今日就不出来了,出来了就是惹祸。”
岚意很认真地道:“表姐,别看我现在和白姨娘冷姨娘她们不对付,其实我很知道当姨娘的苦楚,去二皇子身边当侧妃,不过是名头上好听些罢了,说白了还是个姨娘,与他们闹翻了才好,二皇子再想纳我,也要掂量掂量周围人的想法。”
宛茵是逆来顺受的人,即使父母给她指一桩糟糕透顶的婚事,她也会背过人抹了眼泪,然后乖巧应承,她想不到世上还有岚意这种人,连天家都敢顶撞。
金宜言和她带来的这些事,就像是冬天的一抹冷雪,压住了姊妹三人挑选首饰的热情,这么一路回去,几乎再没说话,且最让人恼火的是,到了家,岚意的脚刚踏入裴府的门槛,徐妈妈就赶着过来说:“大小姐回来了,请去一趟姨娘那里吧,姨娘和老爷有事等着大小姐呢。”
岚意皱着眉,“又是什么事?我刚从外头回来,想去换身衣裳也不成?”
徐妈妈面有得色,“甭换衣裳了,老爷正生大小姐的气呢,姨娘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是得您去了,老爷才能消气。”
岚意道:“徐妈妈在姨娘面前做事都是听话只听半截的?我问什么事,你就像耳聋一般。怪不得从前我们风荷院少了日用的东西,问徐妈妈要,都是找人跑个三五趟才能要到,真是应了那个‘老’字。”
徐妈妈恼她小小年纪牙尖嘴利,赌气说:“老爷和姨娘的事,奴婢能知道些什么?至于风荷院的东西,从来就没短过,大小姐非要在两位表小姐面前找奴婢的茬,奴婢也没法子。”
“短是没短过,可哪次不是催促之下最晚送来?”岚意冷着脸,拜高踩低的小人就是这样,也坏不着别人的性命,但行为做法,总是能恶心到人,“何况我的庶妹们每月的东西都比我多,这还不算短了我?”
本来这些事,岚意知道自己闹了也没什么意义,白姨娘管着家,在父亲面前总有一套说辞,而且告了状好一两个月,之后还是会回到先前的模样,若不能一举将白姨娘拉下来,还不如暗暗收集着所谓的“罪证”,到时候来一场“火上浇油”。
但这个时候的岚意,做出来的一切已经不是为着给白姨娘看了。
徐妈妈拿出一副忠心为裴府的神色,凛然道:“大小姐不要在两位表小姐面前乱说话,您说二小姐三小姐的东西比您多,可有什么证据?账本上可都清清楚楚的,您要查,问过老爷,想来也不是不能看。但这么抹黑自个儿家,奴婢可真是听不下去。”
然后她对宛茵宛玉行了一礼,“表小姐们请先回风荷院,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姨娘的意思是老爷心情正不好,见面反倒尴尬。”
主人都这样说了,宛茵不好坚持,只是低声地提醒岚意小心,然后带着宛玉先走了。
且说岚意只带着一个凝芙,就这样坦然地往白姨娘的屋中走,自然徐妈妈这一路上也没少絮叨,岚意不受这个委屈,对方说什么,她就有一套话堵回去,短短的时间里,你来我往的讥讽,让徐妈妈觉得自己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后面徐妈妈恼极了,自顾自地打帘子进去,也不等岚意,行了礼说:“老爷,姨娘,大小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