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

叶雪山

()吴碧城站在沙发后面,一只雪白的手搭在靠背上,是在明显的颤抖。他是个单薄身量的白脸少爷,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含了眼泪,嘴唇则是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是个隐忍不发的悲伤模样。忽然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扭开脸去,手上的钻戒与胸前的怀表金链反射阳光,就一起颤巍巍的熠熠生辉了。

“你骗我。”他带着哭腔,终于开了口:“你要是不愿意和我好,当初就别招我。现在哄得我跟你好了,你又要走,这成什么意思?”

叶雪山坐在一旁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支小银叉子,正在茶几上的白瓷盘子里翻翻捡捡。盘子里堆着滚圆的小芋头球,外面糊了一层黏黏的糖汁。吴碧城都要气死了,可他一口接一口的,就只是吃。

于是吴碧城忍无可忍,绕过沙发走到了他的面前,在一寸多厚的羊毛地毯上猛一跺脚:“姓叶的,你说话呀!”

叶雪山抬头望向了他,却是满不在乎的笑了。吴碧城是个小白脸,他也是个小白脸,面目是很英俊的,穿戴的也漂亮,只是头发没上生发油,看起来就毛茸茸的泛黄,显出几分稚气。

“我也不想走嘛!”他又戳了个小山芋球送进嘴里:“你要是能给我弄来三千五千的,我保准陪你玩足三个月。”

吴碧城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条丝绸手帕,胡乱擦了脸上涕泪,委委屈屈的又道:“三千五千,我都给你弄过多少次三千五千了?家父那天查出了我的亏空,还以为我学坏了呢,把我叫去好顿申斥。”

叶雪山抬手拍拍他的大腿:“好孩子,令尊骂得没有错,你的确是跟我学坏了。”

吴碧城看了他这个惫懒样子,越发绝望起来,泪流满面的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办?账房先生听了家父的话,不许我再去公帐上支钱,我自己的私房也都光了。我要是有,能不给你吗?”说到这里,他低头撸下手上两只钻戒,一起扔进叶雪山的怀中:“给你给你,都给你!你看我能值多少钱,你把我也卖了!”

叶雪山捡起那两只钻戒,先是仰脸对着阳光审视一番,随即拉过吴碧城的左手,很细致的为他重新戴好。探头在那手背上亲了一口,他垂下眼帘,一本正经的说道:“你是无价之宝,我不舍得卖。”

然后他拿起叉子,继续吃小山芋球。吴碧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得再次跺脚,又唤着叶雪山的表字说道:“子凌,不要吃了好不好?你怎么越来越馋了?”随即他转身坐了下来,蹙着眉头继续说道:“你在天津没了活路,难道去北京就万事亨通了?”

叶雪山盯着盘子说道:“我在北京不是有个做师长的大哥吗?现在这个年头,官僚全怕军阀,我想让他给我找个差事,应该总不成问题。有了差事就有钱,有了钱我才能活着。贤弟啊,你的心意我很清楚,可是我要是饿死了,你我之间再有感情不也是白搭?”

说到这里,他扔下叉子转向吴碧城,压低声音笑道:“临走之前,亲一下?”

吴碧城本就哭得面红耳赤,听了这话,越发红上加红。局促不安的双手交握绞起手指,他很羞涩的垂下了头:“不好,我们是灵魂上的相爱……”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雪山已经飞快的在他嘴上啄了一口。两人的嘴唇都是年轻柔软,叶雪山更热一点,带着糖芋头的余味。吻过之后,叶雪山笑着问道:“我很甜?”

吴碧城缓缓的点了点头,蚊子哼似的嗡嗡道:“你吃了糖芋头……当然甜……”

叶雪山笑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走了,要赶下午的特快列车。”

吴碧城一听这话,又是悲从中来,不料叶雪山忽然弯腰一掐他的脸蛋,口中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和别人好。如果下个月我还没回来,你就等着放了暑假去找我!”

吴碧城悻悻的答了一声,然后解下自己的怀表,起身给了叶雪山:“我这只表特别准,你带着。”

叶雪山没客气,把怀表接过来直接塞进胸前口袋。抬眼望着吴碧城一笑,他公然说道:“我不向你道谢了,你要是新得了什么好东西,也都给我留着。”

吴碧城还是个稚嫩学生的思想与做派,在叶雪山面前永远是落花流水的小兄弟。又气又笑的“嗐”了一声,他也说不清叶雪山这是不和自己见外,还是单纯的不要脸。有人说叶雪山坏,他选择不信,并且认定叶雪山其实只是淘气。

这时,叶雪山又认真说道:“别以为我离了天津,我们的感情就要生疏。我这么大的人,总不会一点主意都没有;而你吴大少爷成天活得花团锦簇,倒是让人不能确定了。”

吴碧城把玩笑话当了真,急得又要脸红:“你少倒打一耙,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放心,只要我们的关系存在一天,我就不会——不会主动背叛!”

叶雪山抬手一刮他的鼻梁,压低声音笑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好,我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抬手将吴碧城拥到怀中,用力的搂了一下。而吴碧城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渐渐明亮起来,两只手就也试试探探的环住了叶雪山的腰。叶雪山最近正闹经济危机,有日子没出去拈花惹草了,如今搂着大姑娘似的娇嫩少爷,他隐隐的也起了一点兴致。本来说是要走的,也不走了,追着吴碧城要抱要亲。吴碧城怕的就是这个,左躲右闪东逃西窜,两人闹得嘻嘻哈哈,良久之后才安生下来。

这回戴上崭新礼帽,叶雪山是真的要走了。在吴碧城的陪伴下出了吴宅后门,他脸上笑着,心里却是对自己作了评价:“饥不择食。”

叶雪山独自走在街上,没等到家,就又饿了。正好路边铺子里刚刚摆出一炉热烧饼,他便垂涎三尺的买了一个,当众往嘴里塞。一口刚咬下去,后面有人呼唤了他:“叶大爷,干什么呢?”

他应声回头,就见路边停了一辆汽车,陈美情女士探出了一张浓妆面孔,又扬起手臂向他招了一招。

叶雪山立刻嚼着烧饼走了过去。而陈美情将一边手肘搭上车窗,歪着头摆出电影明星的姿势,含笑问道:“我说,你怎么了?花子似的给谁看呢?”

叶雪山看她衣袖只齐肘部,白嫩嫩的小臂尽露出来,便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一把:“大小姐,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

陈美情在他手上轻轻一打,随即娇声嫩气的笑道:“我就说你是个浪荡子,你还不服气。真是的,怎么不继续靠着你那老子的名头招摇撞骗了?”

叶雪山捏着烧饼苦笑了一下:“大小姐,别说这话。人家姓顾,我姓叶,根本就是两家;再说顾老爷子也已经仙去多年,我就算想骗,也没有招牌不是?”

说到这里,他转身作势要走。而陈美情虽然以挤兑他为乐,但当真看他悻悻离去了,却又心里老大不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等等,我听说你要离开天津了,真有这事吗?”

叶雪山停了脚步转向汽车,脸上依旧是苦笑:“没办法,人穷志短,我想去北京找大哥帮忙,给我介绍个差事救穷。”

陈美情当即把嘴一撇:“哟,不是两家吗?怎么又认了人家做大哥?”

叶雪山不说话了,靠着汽车默默的吃烧饼。而陈美情抄起身边的小漆皮包,打开来后数出一卷钞票,通过车窗往他衣兜里一塞:“快别在大街上现眼了,你要是真饿,我请你去吃大菜。”

叶雪山摇头笑了,感觉眼下这一切都很富有戏剧性。他打算去吴碧城那里弄一点钱,可是只得到一块怀表;他根本没想到会遇见陈美情,结果陈美情却给了他百十来块。

叶雪山要赶火车,所以不吃大菜。回家提起一只小皮箱,他轻轻巧巧的赶去了火车站。这时他身上还有两百多块钱,身后则是三万元的债。挤挤蹭蹭的在一等车厢找到位子坐下,他忙里偷闲的回顾往昔,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日子过下来的——他是顾老爷子的私生子,娘没得早,顾老爷子一死,他就彻底断了经济来源。算起日子,也有三年多了,他居然不但没有挨饿,而且还保住了家里的洋房汽车。

不过成天的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实在是很够人受。所以他决定另谋出路,去北京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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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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