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心思
()凌晨时分,天际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然而叶雪山依旧鏖战在牌桌前,身后坐着一位娇滴滴的小玉仙。
小玉仙是位刚刚下海的坤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论起相貌本领,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叶雪山近来比较想女人,所以相识第一天就带她出去逛洋行吃大菜,要什么给什么,几乎就是一掷千金的气魄,结果不出三天,他就把她哄到旅馆开房间去了。
昏天黑地的又混了两三天,他足了兴,又嫌对方是个戏子,美则美矣,没有实际的好处,故而开始渐渐偏向冷淡一面。他打一夜牌,小玉仙就看他一夜牌,其间还伺候着他的烟茶,他则是一身正气的讲起了礼数,等闲不与小玉仙谈笑。
日上三竿之时,牌局散了。叶雪山想起今天是衙门发薪的日期,所以直接奔了机关,并不回家。他是惯于熬夜的,一夜不睡,也就只是手心微微发热,略有一点低烧的征兆。将那九十来块拿到手里,他不假思索的去了东安市场,要到西餐馆子里吃顿好的。一人点了两人的分量,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晚春的明媚风光,缓慢而迟钝的将一顿饭吃成没完没了。
顾雄飞是无所谓公务的,只要军中无事,他满可以从早到晚坐在家里。叶雪山行踪不定、夜不归宿,这本来也是常态,不过顾雄飞近来总是想见他而不可得,所以等得起了怒火,决定从此新增几条家规,不许他再不分昼夜的肆意游荡。
魂不守舍的等了小半天,他在吃过午饭之后,见叶雪山还是没有音信,便要派人上街去找,可未等他发号施令,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要找叶雪山。顾雄飞如今对于叶雪山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这时又是闲着,便亲自出面接待了对方。
客人是名二十来岁的苗条青年,衣着堪称奢华。红着脸站在顾雄飞面前,他嗫嚅着报上自家姓名,声音传入顾雄飞耳中,却是响成一声惊雷:“原来你就是吴碧城!”
吴碧城扭扭捏捏的一点头,因为很少单独出门做客,所以此刻局促之极,偏偏顾雄飞方才嗓门又大,冷不丁的喷出一句话,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顾雄飞将他上下审视一番,随即一伸手:“吴先生,你请坐。”
然后不等吴碧城坐,他先一屁股坐下去了。很不客气的板起一张面孔,他开始直通通的盘问起来。吴碧城知道他是个军人,以为军人就是这样无礼,故而垂下头去,问一答一。如此交谈片刻之后,顾雄飞忽然听出了问题:“我说,天津那个吴廷荪,和你是一家吗?”
吴碧城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蚊子哼似的答道:“那……正是家父。”
顾雄飞当即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发现原来还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吴廷荪号称资产千万,乃是津门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顾雄飞年初时还与段家大少爷合伙凑了三十万整,送进吴廷荪的嘉廷公司里做投资。
既然是大资本家的儿子,又在南开大学里读书,那显然和叶雪山就不是一路人。顾雄飞知道少年学生们情窦初开,是很容易发生同性恋爱的,尤其这吴碧城羞羞怯怯,又是格外的像个大姑娘;不过叶雪山老大不小,身边女朋友无数,不该还有这种癖好——除非是别有所图。
顾雄飞本来就有点看不起叶雪山,这回越发的要鄙视了。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扯着恋爱的旗号巴结资本家儿子,这叫什么东西?
吴碧城见他一味的盯着自己,也不说话,不禁很是心虚。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他开口说道:“顾师长,既然子凌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请您替我向他转告一声,就说我住在北京饭店。好吗?”
顾雄飞一点头,然后看在吴廷荪的面子上,心不在焉的把吴碧城送出了家门。
吴碧城对叶雪山百般思念,鼓足勇气逃课前来。回到饭店之后,他因时间有限,明天晚上就要赶乘火车回学校去,所以等得如坐针毡。与此同时,顾雄飞的副官长开着汽车在街上跑了一整下午,专为了要找叶雪山;结果城里的繁华地方都跑遍了,却是连叶雪山的一根毛都没有摸到。
顾雄飞十分恼火,气得在晚餐时喝了两大杯威士忌。正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之际,叶雪山姗姗归来。兄弟二人在餐厅里见了面,叶雪山对他笑了一下,低声唤道:“大哥。”
顾雄飞细细的打量了他,见他西装笔挺,头脸洁净,显然外面有地方让他洗漱休息。至于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无须细想。
“难得啊!”他冷笑一声:“你竟然还知道回家!”
叶雪山讪讪的只是笑,一边笑一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从小就守着个林黛玉似的病娘,爹又神仙似的,不肯轻易下凡到天津陪他。他一边陪伴着娘,一边恭维着爹,倒是慢慢熬出了个好脾气。
“大哥在等我吗?”他试探着问道,同时盯着面前一盘龙须菜,想要尝尝。
顾雄飞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粗声大气的答道:“屁话!家里就这么两个人,我不等你,我等鬼去?”
叶雪山趁机拿起他的筷子,夹了一口龙须菜送进嘴里。而顾雄飞见他对自己的筷子是说用就用,丝毫不嫌,心里倒是痛快了一点。而叶雪山一边咀嚼着龙须菜,一边动了心思,想要对顾雄飞提一提钱的事情——不说要,只说借,先把天津的债还清再说。
放下筷子转向顾雄飞,他照例未语先笑,哪知未等笑完,顾雄飞忽然说道:“你有个姓吴的朋友,从天津过来找你。”
叶雪山一愣:“吴碧城?”
顾雄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端起大玻璃杯,抿了一口威士忌:“靠着交朋友混饭吃,真有你的!”
叶雪山现在对吴碧城毫无兴趣,只想把话题转到金钱上去;不想顾雄飞自顾自的又开了口:“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算穷,可是怎么没见你和我特别亲近过?”
叶雪山听到这里,隐隐感觉他这话锋不对,但是不肯正面交锋:“大哥,你我乃是兄弟,天生便是关系密切,何必还要效仿普通朋友去特别亲近呢?”
顾雄飞垂下眼帘,盯着杯中的酒:“这话说的高明。因为我是你的大哥,所以你对我连起码的敷衍都省掉了。看来这大哥是做不得的,做大哥的全是冤大头。”
叶雪山没想到他会发出这样一番高论,出乎意料之余,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偏偏一时放松,竟然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是纯粹的傻笑。顾雄飞吃了一惊,立刻抬眼看他。而叶雪山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张脸骤然红了起来——他也被自己的笑声震住了。
双方静默片刻,顾雄飞重新低下头去,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傻瓜一样。”
叶雪山承认自己方才像个傻瓜,所以并不反驳。抬手挠了挠短头发,他决定进入正题:“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对你讲。”
顾雄飞依稀猜出了内容,不过还是一点头:“说。”
叶雪山清了清喉咙,然后目光热切的望向了顾雄飞:“大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笔钱?我在天津有点债务,快到期了。”
顾雄飞没看他,盯着酒杯问道:“多少?”
叶雪山迟疑了一下:“五万。”
顾雄飞当即把酒杯往桌面上一顿,“咚”的一声,威士忌都溅了出来。抬头瞪了叶雪山,他咬牙切齿的反问:“五万?!”
然后他站了起来,围着餐桌走了一圈,末了停在叶雪山背后,他开口怒道:“你的手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妈的五万!”
叶雪山站了起来,低眉顺眼的向他一躬身:“大哥,帮帮忙。”
顾雄飞一扯他的衣领:“你穿好的,戴好的,看着比我还像个爷,合着全是用债堆起来的,等着我出钱给你填窟窿呢!我说叶子凌,从今往后你我调换一下,也让我享一享这做弟弟的福气!”
叶雪山听了这话,心中便要发狠——如果顾家财产真有了他的份,他现在也就不必借债度日了。这当然全怪顾老爷子死得仓促,未等让他认祖归宗,便自顾自的咽了气。出殡那天,他想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但当时顾家的管事人可能是不知应该如何待他,于是索性连大门都没让他进。那时候顾家门口都被宾客们的汽车堵满了,他穿着赶制出来的一身黑袍子,孤零零的站在许多汽车当中。汽车夫嫌他碍事,粗声大气的探出头来撵他,他在顾宅门前无处立足,混乱中又找不到顾雄飞,只得是灰头土脸的回了天津。
他不是个记仇的人,可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想起来一次,就难过一次。他总觉得顾雄飞如今的荣华富贵里面,至少有着自己的三分之一——庶出的儿子,三分之一就够了。
顾雄飞把叶雪山骂了一顿,同时手不闲着,不是抻一抻他的领带,就是拍一拍他的肩膀。叶雪山是个颀长的身材,能把任何衣裳都穿得服服帖帖。顾雄飞骂得兴致勃勃,骂着骂着,忽然很想把他搂到怀里抚摸一通。
摸一摸,亲一亲,哄一哄。顾雄飞承认自己是起了非分之想,而且是非常的非分,非常的想。可是怎样下手呢?是直接把人扛起来走,还是斯斯文文的先谈条件?
顾雄飞不曾受过**的苦,从来没在这些事上费过心思,所以现在就很踌躇。而叶雪山万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别有心肠。笑微微的向后靠在桌子上,他饶有耐心的歪着脑袋望着地面,静候大哥口干舌燥,开出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