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卤香未成茴香误
“八角四钱、桂皮四钱、丁香二钱......陈皮......香草......香叶......砂仁......”
李记食府的后厨里头,着一身布衣的少女正手拿小秤,将案台上摆放的一应香料相继称好,随后小心放在一旁的纱布之上。
正午将至,外头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微风轻拂,那香料的细小碎屑在大厨房中长伴暖光而舞,引得香味四散而开。及至微火的炉灶,又裹挟入那浓郁的高汤香气,这香料的气息不仅未被掩盖,反而更添几分风味。
“茴香......”口中默念,秦婳染神色间不免有些犯难,她瞧着手中暗绿偏黄的小颗香料,眉头越皱越紧。“茴香几钱来着?”
心有疑问,手中动作便停了下来,秦婳染细细回想,记得外祖父不过是从盒中抓了一把,随手一抖,剩下的就又放了回去。
“茴香不需过多,你且用手稍稍一量,这么点儿便够。”
这么点儿又是多少?
思及外祖父并未告知精确之数,秦婳染心中就有些拿不准,于是俯身凑近纱布,手中茴香几乎是一颗一颗地抖下去。
“小姐!小姐!老爷唤你去前头一趟!”外头传来少女高喊的声音,待到话落,人便已是猛地将门推开。
秦婳染被这响动吓得手上一颤,原先抓的那一把茴香尽数洒落,混杂在起先已经称好的二十多种香料里,躲藏在了各个角落。
“李瑛玥!”自一大早去市集买鸡,回来煮了半天的高汤,又细细称了香料,秦婳染可谓忙活了一早。
然眼见只差最后几步却被来人闹得功亏一篑,秦婳染只觉额角突突直跳,当即咬牙大喊了声对方名姓。
李瑛玥深知自家小姐这性子,只要别在她做吃食的时候打搅,平日怎么开玩笑也不会过,反之则不堪设想。
思及此,李瑛玥赶紧往门边又缩了一缩。
“今早我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过正午之前别来打搅?你那时答应地倒是爽快,怎得眼下全都忘了个干净?”
伶牙俐齿地一连三问,直让李瑛玥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可一想自己来意,她便连忙抢言道:“不是我非要来惊扰小姐,这不是老爷大中午的又给忙忘了用饭,赵叔劝不动,我才匆忙来与小姐知会一声。”
提及李老爷,秦婳染是半点脾气也不敢有,只拿手指点了点李瑛玥的额头,转身熄了炉子,卷起纱布就走。
“小姐带着这些做什么?”李瑛玥不解。
秦婳染却不与她解释,只将未完成的料包塞到枕头下藏好,准备晚上打开再将放多了的茴香挑拣出来。
否则这料包她是万万不敢拿给李老爷找训的。
李家经营着李记食府,卖的卤味在这远溪镇中也算一绝,这正午逢上生意最忙的时候,秦婳染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只从外头探进一个头来,问了窗边忙活的中年男子。
“赵叔,外祖父中午没吃?”
赵礼抽空瞧了一眼,见是她来,便道:“他说咱们的手艺他吃不下,正好你去做些,应当正合他的口味。”
因是夏日,厨房里热得很,何况外祖父年纪大了,此等环境之下被油烟一熏,没胃口也是正常。
再加上赵礼那番话明显提及李老爷对她手艺的肯定,当即高兴地答应下来,让赵礼给拿了些面条这便悄悄离开。
李家宅子不小,前头是李记食府,后头就是李家人的住所。只是因为早早分家的缘故,偌大的一个后院便只有李老爷李怀云和秦婳染二人住着,此时前头忙得热火朝天,后头倒是安安静静。
未至门前,先闻见了鸡汤那馥郁的浓香,秦婳染先盛了两碗素汤出来,又拆了两个鸡腿扯成鸡丝备用。
面是新擀好的,此时正好合用,秦婳染起锅煮水,手头就很快准备了起来。
早上新泡好的木耳切碎,又抽出一个鲜嫩的黄瓜切丝,绿豆芽烫熟,便是配菜。而后再抓起一把花生粒洗净,趁着沥干的工夫切了蒜蓉与葱末放置一旁,见锅里的水已冒起小泡,下水煮面,再另起一锅放油煎花生。
不消片刻锅中水熟,面条在水中上下翻滚,好似游蛇,秦婳染再放一碗凉水,水面又渐渐归于平静。
盖上盖子,这头就翻炒起花生粒来,等到油锅发出噼啪脆响,花生的外皮微微爆开,里头已经被煎至焦黄,独属于花生的油香扑面而来。秦婳染利落起锅,将花生盛到盘中,放凉后拿刀身碾碎。
水又滚起,面才算是熟了,秦婳染将其捞出过了三遍凉水,这才放油抖散搅匀,并鸡丝、配菜与花生碎一同置于碗中。
小碗放葱蒜末辣椒粉,过热油爆香,再淋一勺香油一勺盐,外加少许糖及家中自酿的酱油与醋,并一大勺鸡汤调成酱汁,浇上面碗,那边李老爷刚好进来。
“怎么一上午都没来帮忙?”拿布巾擦拭着满头细汗,李老爷对上自己这总爱四处乱跑的外孙女,先就是眼睛一瞪。
秦婳染哪敢说自己这一上午忙着料包?要知晓那里头的茴香还没挑出来,若李老爷要问,肯定少不了严厉训斥。
于是先将两碗凉面放到桌上,再拿两碗晾凉的鸡汤,秦婳染也不敢看李老爷,就只是扯道:“去了明月酒楼一趟。”
瞧着鸡汤色泽澄透清亮,凉面更是不仅酱料甜咸酸辣相辅相成,更有花生碎的醇厚、鸡丝的细嫩、配菜的爽口以及面条的劲道爽滑,只一口,便能抵过一上午的暑热与疲乏。
只是对她这凉面与鸡汤虽甚为满意,李老爷也没忘自己方才心中疑惑,当即问道:“你去明月酒楼作甚?”
秦婳染却没先说,只让他先将面汤吃完,心里头赶紧措辞自己会去明月酒楼的理由。
这大夏天急了一脑门儿的汗,还真叫秦婳染找出一个由头来——前些时候明月酒楼推出的新菜似乎也是卤味,秦婳染觉得他们肯定比不过自家这百年老卤,也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现在就差一个说辞,秦婳染便提起了这件事情,也算为今天一上午的“躲懒”找个借口。
李老爷打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暴脾气,若是往常听见此等事情,定要训她多管闲事,谁知也今日只是指尖轻叩桌面,片刻问道:“我若将这料包卖出去,你觉得如何?”
“不行!”秦婳染当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随后被李老爷一瞪,又规规矩矩地缩了回去,“卤味是咱们李记食府的招牌,外祖父若将料包给卖出去,岂不是在断自己的财路?”
“确实如你所说,若卖料包,对李记食府的生意确实有所影响,可与此同时,咱们光靠卖料包也能挣不少银钱。”李老爷说着长舒一口气,眉宇之中遍布愁色。
“观我李家,老大迷心仕途,老二眼高手低,老三早早离家杳无音讯......外祖父就这么三个儿子,前者深觉君子远庖厨,后两者也倚仗不上,想将咱家这卤方做得长远,靠他们是不行了。何况咱们这方子也不是最好,若能推陈出新,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老爷一番感慨说得情真意切,秦婳染听了,却并未全然明白他的意思,甚至是不以为意。
“这卤味的方子李家守了百年,哪里就不好了?材料改来改去的反而失了本味,少了这些乱来的工夫,都能做不少事了。再者外祖父之前便说过,咱们李家只想在远溪镇里头做些小生意,不愿到外头招惹是非,如此不如守着一亩三分地做着祖上的营生,非往外头跑作甚?”
“不思进取!”李老爷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骂道。
可他心中却也明白秦婳染会有此想法,全然是自己教导所致。
安于一隅,无功无过,墨守成规......
如此种种是他这八年的坚持,亦如大祁眼下的国情之一。
吃完面,秦婳染略作收拾,就跟在李老爷后头打下手。等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李老爷已是挨不住先回了屋里,秦婳染则是给大门落钥,这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