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地藏宏愿
()从建筑格局上看，寒露寺真的不该被称为寺。因为它只有区区一间厅堂，一个香炉，供奉一尊菩萨。这厅堂，同时也是和尚的卧室。其寒碜程度跟绵拳社差不太多。
墙角的蒲团上，一个干瘪老头披着一头花白乱发，盘腿而坐，似乎在打盹。
是要饭的吗？周坤掏出一个硬币。这倒不是施舍，河东没有向乞丐施舍的风俗，而是供奉。在佛祖的地盘上，周坤不想太小气。
可是，这要饭的面前怎么没有破碗，只有一个掉了漆的红木鱼呢？
老头抬头一看，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烂牙：“施主不必拘礼。有心布施即可。”
“难道，你是这里的和尚？”
“正是。”
“你怎么有头发，而且还那么长？”
“诚心向佛，又岂能拘泥于礼数。贫僧买不起帽子，没有头发，就要受冻了。”
“可你也没有念经啊！”
“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在念经。要不然，怎会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说法？难念的经，是念不出声响的。”
一只乌鸦从寒露寺上空飞过。
周坤嘿嘿一笑：自己手头不正有本难念的经吗？
仿佛看出了周坤的心事，老和尚问：“施主正值年少，难道也有难念的经么？如果有，不妨跟贫僧絮叨絮叨。”
周坤伸脚从一旁勾了个蒲团过来，在老和尚对面坐下：“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暮沉。”
“噢。暮沉大师，我跟同学打架了。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影响学校的声誉，但我不能容忍欺辱。现在，他们又要向我挑战。我不想把事闹大，但我也不想窝囊受气，很难办。”
“噢。贫僧以为，学校的声誉已经受影响了。你看。”暮沉从旁递过来一张报纸。又是朝阳报，又是头版。超大画幅、高分辨率的彩色照片上，垃圾狗们的脸一个个清晰可辨。亏得周坤一直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因祸得福，没有在照片中露脸。
老和尚很聪明，准确地猜出周坤是狗舍的学生。其实也不难，河东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上学的，并且会担心学校声誉的，恐怕只有狗舍的垃圾狗？
在报纸上登出的消息，网络上恐怕更是传得沸沸扬扬了？这篓子可捅大了。河西的那些人会不会趁机向学校施压，把垃圾狗们赶走？周坤心里直打鼓。
“大师以为，我该怎么办？”
“阿弥陀佛！”
“啊？”
“施主心里有烦恼啊！烦恼之事，不是过去之事，就是未来之事，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我们凡夫何等渺小，一不能改变过去，二不能预测将来，所能做的，只是诚心反省忏悔，道一声‘阿弥陀佛’罢了。”
“依大师的意思，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道一声佛号就ok了？”
“我佛慈悲，只要心恢复了平静，就是ok。所以，正是如此，一声阿弥陀佛足矣。”
“如此说来，我倒是常用此法让自己心情舒畅，不过不是念佛号。”
“哦？是何妙语？”
“我咧个擦！”
“这……也是可行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可是，事没办成，问题没解决啊！我还是得跟人比武。不比，他们就闹，一闹，报纸就跟着生风点火。如此下去，谁都捞不着好，白白便宜了河西那班歹人。”
暮沉笑道：“施主的心还是没能静下来啊！心静，方能想出良策。来来来，贫僧倒有几分浅见，可供施主参考。我佛慈悲，弃恶扬善，虽不主张施暴，却也有降魔除妖的雷霆手段。一句话，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对于挑战，你可以以暴制暴，用拳头打得他们服气，这样的方法立竿见影，但太过剧烈，只怕难以善后。另外，你也可以用缓和的方法，就是‘渡’。观世音菩萨可以普渡众生。我们凡胎之人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但渡个把身边的人，还是值得一试的。”
“什么是‘渡’？”周坤对这字眼一点概念没有，头脑中尽浮现出无数在河里游泳的人
。
暮沉并不急于作答，而是站起身，缓缓踱到佛像前。
周坤一看那佛像法相，金冠红袈裟，手持六尺法杖，不禁轻呼一声：“唐僧！”
“哈哈哈哈！”老和尚大笑，丝毫不怪他失言无礼，“这是地藏王菩萨的法相啊！地藏菩萨当年修成正果，眼看即可成佛，但他恒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为誓愿，永驻地狱修罗场，誓要渡尽地狱道的生灵。这是何等宏大的气魄！”
周坤抬头仰视破旧的佛像，逐字逐句默念着佛像两侧的谒语，左侧：“安忍不动如大地”，右侧：“静虑深密如秘藏”。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周坤心中莫名感动，却又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感悟到了什么。
暮沉仔细观察着周坤的神情，缓缓道：“施主是有慧根的。贫僧不妨把话说得白一些。这世间众生，多的是浑浑噩噩。他们懊悔过去，幻想将来，从来不活在当下，就算长命百岁，也跟没活过一样。少部分头脑活络的，自以为聪明，努力钻营，争夺名利，想尽办法压榨浑浑噩噩的大多数人。但是，他们被声名钱财所累，把才智用在了敛财夺权之上，虽然劳苦一生，却难得自在，同样是白白虚度了年华。须知富贵之命，不可强求，富了自己，穷了别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毕竟，富人和穷人始终是生活在一起的啊！穷人不快活，富人能快活么？”
周坤恻恻地问：“大师是在说河西跟河东么？”
暮沉连忙摆手：“不要对号入座嘛！老衲还不想让这座小庙因为不轨言论而被查封。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活得明白。正如你的那些同学一样，做着自毁前程的事，却浑然不知。可你不一样。你比他们明白，所以，你就得担起唤醒他们的大任，你就是入了地狱的地藏王菩萨。”
一经点拨，周坤明白了自己的感动源自何处。使命，责任，兼爱，还有，热望！如果此生有一件事值得赌上全部的时间与精力，甚至生命，那么这一生的每一分钟都将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当回首往事的时候，自己便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对于一个初开心窍的贫民窟子弟来说，现在最想做的事，莫过于登高一呼，唤醒愚昧的邻里同胞，引领他们脱离野蛮，进入文明！
但是，这只是誓愿。方法呢？该怎么去做呢？周坤心里一片茫然，不禁苦笑：“那我一定是古往今来最糊涂的菩萨了。”
暮沉捻着乱糟糟的长发，不紧不慢地说道：“施主只是还没摸到渡人的法门而已。这法门，说穿了，不难，就是为多数人做好事。你为他们做事，他们就信你。你做个好人，他们就跟着做好人。”
这话有如一道曙光，照亮了周坤纷乱黯淡的心房。
“好！就这么决定了！从现在起，做一个热心助人的好人！我有一个誓愿，向着光明，春暖花开！”
“但是，这法门，又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你如何知道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又如何知道怎样做才是真为他们好？在学校，恐怕大多数人都热衷于用拳头讲道理？如果你要他们放弃暴力，改用嘴说，他们真的会认为你是为他们好吗？”
被暮沉彻头彻尾泼了一瓢冷水，周坤刚刚发热的脑袋顿时炸了。
这也太他娘难办了？我咧个擦！噢，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