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似梦非梦(上)
第一章地狱归来
第一节似梦非梦
七月流火。入夜,山海盟深处的一间寝房里,重重帷幔后,一素衣男子躺在凉床上,双眼紧闭,眉头深锁,额头上沁出了粒粒汗珠。瞧这光景,约莫是陷入了梦魇。
熊熊大火烧尽了地宫里的一切陈设,地宫深处是一道紧闭着的铜门。“师兄,你是不是在外面——师兄,救救我,救救我——”门后传来一女子绝望的呼救声。
男子站在火中,身体仿佛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喉咙也仿佛被塞住一般,想出声也出不得。“师兄——师兄——”女子的声音越发凄厉,男子紧握双拳挣扎不已,面上满是痛楚之色。
凶猛的火舌向他袭来,燎到他的衫袍开始燃烧,散发出烧焦的气味。眼看火就要烧上来的时候,他的手脚突然能活动了。来不及犹豫,他本能地转过身什么也不顾地往生门奔去。
将要逃出生天的一瞬,他神使鬼差地回望了一眼,却见那铜门不知怎得竟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倒在地上。烟气弥漫,她似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凤冠霞帔散落在地,衣衫也有些褴褛。男子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女子,腿脚如同灌了铅,再也挪不动步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大火尽灭,铜门消失。那伏在地上的女子瞬间移到了他的身前。筋疲力尽的她似是苏醒了,正吃力地以手撑着地缓缓坐了起来。精致华美的妆容早已被泪水打湿花掉,不算绝色却清丽别致的面庞上也沾了许多灰尘,她的眼睛低垂着、隐在刘海的阴影之中,让人难辨神色。
“师兄,你不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女子轻轻的吐出一句话,语气轻得仿佛在喃喃自语。她抬眼看向他,但见那清澈的双眸中盛满了绝望与凄楚。四目相对,男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茵儿,师兄有苦楚……”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朦胧到虚幻。“什么苦楚?所以……这便是你抛下我的去追寻荣华富贵的理由?你可知,我在这地宫等了你好久好久……”男子流下泪来,不住地摇头,“对不起,茵儿,对不起……但是我没有,没有去追寻荣华富贵……我也是也是为了我们好……”
“都不重要了……”那女子突然凄然一笑,那笑容惊心动魄,“这火是你放的对不对……”
男子惊得脸上又渗出汗珠来,他失声否认:“不!”声音尖锐的似乎要破音了。
女子眼中的无力陡然化为凌厉,直扫过来,“不然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我是来,是来救你的!”男子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你救了吗?”女子厉声质问到。男子自知理亏,颤抖着嘴唇并不言语,藏在袖中的手却缓缓展开,默默捏起决来,一点火焰自指尖而生。
女子瞟了一眼他的右手,冷笑着。“你看,你是来杀我的。”男子一惊,也不管她是如何发现的,但既然已被发现便一不做二不休运功将火焰掷出,“砰“的一声,火焰触地便蔓延开来,那女子顷刻之间再次陷身火海。
“师妹,背弃你是我不对,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你这般疯魔模样,哪里还像修真之人。师兄不能让你入了魔道,不如早送你往生……”
大火中,女子清丽的脸庞被红光映照的既妖媚又可怖。她也不看身畔将要燎到裙角的大火,抬手艰难的捏出一个决,双手化指为爪,猛然上翻,周遭的火势顿时盛了数倍!将男子也围了起来。男子慌乱,急忙捏决欲控制火势。“你怎么还会有……”
女子决然一笑,眼中交织着狠辣与恶毒。“我尚在地狱中苦苦挣扎,怎能放你去逍遥自在?”火舌向她卷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师兄,我们便一道下地狱罢!”
漫天大火如同恶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袭来——
“啊——”男子由梦魇中惊醒直直坐起。一旁的妻子被吵醒正觉不爽,却见丈夫这般受了惊吓模样便知他又是做那个噩梦了,只好起身安抚他。
刚刚梦醒突然被人触碰,男子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眸中满是杀气,定睛看了妻子许久之后,才清醒过来松开了手,“是你啊——对不起——”他讪讪收回目光,并舒了一口气。
妻子也不恼,从床侧拿过一条汗巾轻轻为他擦拭满脸的汗。待丈夫镇定些许后,起身去给他倒来了一杯水。“还是那个梦吗?”
男子饮着水,不言语。饮过水后,叹了一口气。“还是她。却又不是她了。”
妻子望着他,满脸担忧。“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被梦魇缠身,都是因为对她的死感到内疚。如今她既然还活着,相公也不必再自责了。”
男子苦笑,“是,她还活着。正因如此,如今梦境也变得更加……倒还不如先前以为她死了……”想了想,又道:“却不知七年已过,她的功力到了何种地步。看她那日寄来的信,字里行间俱是肃杀之气,想来是颇有些手段了……反观我,这七年于功法上荒废了不少啊……”
妻子看了他一眼,劝慰道:“固然她是为复仇而来心气鼎盛,相公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这些年在功法和修为上亦是大有进益。如今更贵为山海盟盟主,手握武林第一大派。纵然她本事滔天,我们全盟上下一心,难道举全盟之力还制服不了她吗?”
山海盟盟主聂书城沉吟不语,但脸色已好了许多。“更何况,”妻子顿了顿,“相公不是说,当年之事实为误会吗,既然如此,待她来了,我们好生与她讲明个中缘由,消除她心中怨恨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吗?倘若那时,她还是记恨与你,我们再动手,天下也无人敢说你半个不是,左右先礼后兵仁至义尽。”
“唉……”似是不愿再谈这事,聂书城叹了口气,“解决的办法总是有的,只是我实在不愿与她刀兵相见。终究是故人一场,能免则免。”聂书城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鬓发,揽她睡下。“你不要太过担心,我自会处理好的。你这几日跟着受累了,睡吧。”
黑夜中,风吹的帷幔飘起,隐隐可见窗外明月当空,孤悬一轮。清冷的月色悄无声息沁入披着袍子站在窗边望月之人的心里。
有些话他没办法说给妻子听,有些事也并非表面看起来一般简单,“师妹……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一声长叹消散在寒冷的夜晚,夜风吹起这声叹息将它送至远方。
另一边,北祭城中的城主正厅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厅中俱是北祭城的将领和文士,正在宴饮狂欢。厅中杯盘狼藉,众人醉态百出。身形曼妙的舞姬穿梭于各个桌间,踏着节拍舞动身体,舞姿虽比不得江南女子的袅娜绰约却也别具一番奔放洒脱的韵味。唯有厅内最上首的位子舞姬不敢靠近——那里便是北祭城的城主尊位。
一名男子身着黑麒麟暗纹深蓝滚边的袍子,随意地倚靠在上首的座中。漆黑的长发由一只精致小巧的墨玉发冠高高束起,玉簪两边垂下黑色的发绳直到胸前,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样子。男子左手端着青瓷酒杯,右手揽着一个伏在他胸前的女子。剑眉舒展,星目迷离,似是弥漫着些许醉意。那女子靠在男子胸前酣睡,只露出了半张脸,而就这半张脸还被倾泻而下的青丝遮了大半。透过由青丝织就的面纱,隐约可见女子酡红的脸颊,大约也是醉了吧。
珠帘将上首的座位与厅中众人的座位隔开,别成一个空间。男子女子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
醉酒的女子别具一番风情,她倚在男子身上陷入了梦境。时而皱眉,时而瘪嘴,时而咕隆几句,时而又对男子动手动脚。男子噙着酒看着众人宴饮狂欢,迷离的眼神不时扫过女子。每听到她说梦话时,便微微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到连站在一旁侍候的侍女都来不及看不清楚主人的神色。侍女们只觉得夫人好生厉害,在如此喧闹的场景里,竟也能睡着。男子不时也会帮女子把掉落的鬓发挽至耳后,但是女子睡觉着实不老实,头一动头发便又会落下。男子挽了几次,发现徒劳无功之后,便也懒得再挽了,便任她不舒服去罢。
不知梦到了什么,女子随意揽在男子腰间的手突然之间发力,猛地一抓。男子猝不及防被掐,吃痛皱眉。他忍着同意左手微微用力揽了揽女子,垂首轻声问到:“怎么了?”女子悠悠转醒,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他。却见她的脸竟与聂书城梦魇中的女子一模一样!原来她便是聂书城口中的师妹,武夷山无邪道人门下文茵是也,俗家名叶文茵。
北祭城主玄苍接过侍女递来的清水,温柔地喂叶文茵饮下。饮过水,她这才清醒了许多,迷蒙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不会是梦到我做了什么坏事吧?”玄苍轻声的询问着,嘴角蔓延着几不可察的笑意。
叶文茵看着他含笑开玩笑的神情,余光瞟到仍是莺歌燕舞人来人往的大厅一眼,同时捕捉到许多悄悄偷看他们二人互动的下属的暧昧的眼神,心知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了,羞涩之感顿时涌上心头。目光流转眼眸一暗,娇嗔一声便挥拳往身边人身上拍去,摆出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玄苍也不躲,任她拍在肩头。
“看来是真的梦到我不好。那便打吧,梦里对你不好,那也是不好,是我错。”棕褐色的眸子也染上了丝丝笑意,摆出一副你愿打我愿挨的样子。叶文茵哑然失笑,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心里却知道,他是在为她找台阶下。自己做做样子便也罢了,心里的事暂且掩下,先享受这片刻的欢愉罢。
果然,城主与夫人的打情骂俏,下属婢女们早已习惯,碰到这事装作没看到就好了。下座众人自顾自的玩乐去了,再没有去用眼神干扰上首两人的腻歪和调情。
“夫人不生气了便好。我可舍不得惹你生气,气坏你的身子,我心疼。”今个儿怕不是喝的酒而是吃了蜜,玄苍嘴里的话越发肉麻起来。叶文茵心知他是在逗她,但偶尔听听这些甜言蜜语也着实让她有那么一丝开心。
“好了,美酒还堵不住教主的嘴吗?”纵然二人成婚已有数年,玄苍率领业火教一举拿下北祭城成为城主也期年有余,但是叶文茵还是没改掉叫他教主的习惯。
她端起酒杯想要给他喂酒,动作在外人看来似乎极尽温柔,实则在靠近他时既随意又生硬,喂他喝下时更是极不熟练,甚至洒了酒出来。玄苍颇为配合地饮下,也明白她不想多说话的意思,当即不再言语,却在她放酒杯时冷不丁扳过她的脸低头便吻了下去。一旁偷看的侍女纷纷红了脸,垂眸不敢再看。
座下饮酒欢宴的将领中,有神智尚清明的看见了这幕也是假装没看到,但别过头却窃窃私语起来:“难怪给城主献了那么多美人,城主也没什么动静。传说中玄苍城主与文茵夫人伉俪情深果然不假,成婚数年仍旧恩爱如初。”旁边的人接话到:“可不是吗。话说,城主惧内的传言也是不虚啊。你看,在夫人面前,城主哪里如我们寻常所见那般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啊。”
另一个人反驳到:“你懂什么。真正厉害的男人,哪里需要在自己女人面前立威风。威风是立给外人看的,自己的女人是用来宠的。”“你倒是懂,那你对自己女人如何?”几个醉汉的“窃窃私语”声量并不小,也或许是耳力过人,上首的二人在这繁杂的杯盏声歌舞声乐声中仍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尚在亲昵中,玄苍轻轻笑开,唇齿间含糊地说:“听见了?”,文茵羞红着脸闭上了眼。两人俱不言语,又缠绵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