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九

上海之九

褚韶华再再次有孕,乐的闻老夫人合不拢嘴,待三月胎相稳固后,亲戚朋友得知消息,多有过来看望的。姜舅妈更是给褚韶华送了好几次补品,她儿子成婚再即,原想再请褚韶华帮忙张罗,可褚韶华有了身孕,这话就不好提了。褚韶华这次怀孕已经三十七岁,虽然瞧着精神头不错,闻家也十分小心,闻老夫人十天就要请温大夫来家一趟给儿媳妇诊脉,尤其,这次据温大夫说,又是男胎。

姜舅妈更不敢让褚韶华操劳了,亲自带了上好燕窝来,交给钱嫂子,笑道,“大姐你不是说韶华不吃参茸,我想她常吃燕窝的,正好得了些上等燕窝,带了过来,让她放着吃。”

“家里还有哪,我也刚叫人买了些。弟妹你不用总想着韶华,你这眼瞅就要做婆婆了,别叫曹小姐吃醋。”闻老夫人打趣。

姜舅妈由衷说一句,“曹小姐有韶华一半旺夫旺子,我见天供她吃燕窝也愿意。”喝口茶,姜舅妈心里对褚韶华的旺夫命很羡慕,这些年,姑嫂关系一直亲密,姜舅妈低声说,“大姐,说句心里话,当初秋儿一直等着韶华,我私下还同姜达他爸爸报怨过,觉着韶华拖着咱们秋儿。可如今瞧瞧,到底秋儿有眼光,自娶了韶华,是事业还是家庭,没一样不顺利的。咱们阿韶阿歆,都是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子,如今肚子里这个还是儿子。嫂子,你说,韶华多旺夫旺子啊。”

闻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笑,假假谦虚一句,“我倒是想老三生个小闺女也好,没想到又是个小子,也是该着的。”

“唉哟,大姐你这话说的。多少人想生儿子哪。”姜舅妈想到长女姜亚至今只一个闺女,简直羡慕褚韶华羡慕的要命,凑近了大姑姐问,“大姐,韶华这总生儿子,是不是有什么秘方?要是有,大姐跟我说一声,姜亚现在还没个儿子,我始终心里牵挂着。”

闻老夫人哭笑不得,“咱俩都是有儿子的人,你生姜达可有秘方?”

“不是这么说,我要有,我就生俩儿子了。您要有,您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啊。你看韶华,自进了咱们老闻家的门儿,只生儿子不生闺女,我想她到底是留学有大学问的人,说不定有什么秘方。”

“她要有秘方就生闺女了,打怀着阿歆时就盼闺女,这回温大夫说十有八九又是儿子,她早上还拜了拜菩萨,让菩萨保佑她生个闺女。”闻老夫人笑,“这人得看命,要是仨儿子的命,就是得生仨儿子。”说到这儿,闻老夫人也想到先前宝华寺大师给儿子批的命,三子送终,果然是极准的。眼睛微眯,望向远处,想到那大师给褚韶华批的命格,命如宝剑,无有不顺,近有血光之灾。唉,这命没批多久,褚韶华娘家人过来,一下子死了四口子,可不是有血光之灾么。可褚韶华这些年做生意,的确顺利无比,在哪儿都发,到了国外,照样发财。

闻老夫人心想,自那血光之灾过了,褚韶华也是事事顺利,生孩子都很顺。可见是天生与娘家缘浅,该着做我们闻家媳妇的。

姜舅妈因着儿子要娶妻,也不能多留,千万央求大姑姐替她问问有没有生子秘方,才告辞回家忙儿子亲事去了。

待傍晚闻太太把姜舅妈的托付与儿媳妇说了,褚韶华咬口西瓜,“要是姜亚有生闺女的秘方倒是能告诉我一声。”寒冬腊月的,褚韶华这次怀孕的症状终于明显起来,怕热嗜甜。这季节还能弄到西瓜,也就是褚韶华的财力和闻市长的地位了。

褚韶华就爱吃冰冰甜甜的东西,而且,家里汀水太热,她换了春被才能睡安稳。

闻太太看儿媳妇大冬天吃了半个凉西瓜,牙根儿都觉凉嗖嗖的。小闻韶对于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意,他比较想要个小妹妹,而且,小闻韶有自己的理论,“我有姐姐有弟弟,也有哥哥(表哥),就是没有妹妹,我想要个妹妹。”对于妈妈怀了小弟弟的事,小闻韶皱皱鼻尖儿,失望。

小闻歆则扬着小胖脸儿大呼小叫,“我要小弟弟我要小弟弟!”

闻雅英对于继母怀三胎的事没有任何看法,连恭喜都不想,不过,看祖母父亲那样喜悦,她也只好恭喜继母一声。毕竟,随着年龄渐渐长大,舅家突然破产,闻雅英也学会了一些人情世故。

还有一个比较希望褚韶华生闺女的就是容扬了,容扬听闻褚韶华喜欢吃水果,送了许多鲜水果过来。夏秋不当是什么稀罕东西,冬天是很难得的。闻太太笑道,“你褚姨这些天就喜欢吃这些凉果子。”

容扬道,“也不要吃太多,别凉着肚子。”

“这倒不会。我说必是个漂亮孩子,哪到不吃点鲜水果,就没精神。”闻太太笑着令钱嫂子收起水果,令人煮了咖啡来。

褚韶华说,“男孩子相貌端正就行。”

“那也是俊美招人喜欢。看阿扬,谁见谁不夸哪。”闻太太很喜欢容扬,一部分原因是容扬有出息,另外的原因就是中老年都喜欢漂亮孩子。

容扬笑问,“现在就知道性别了吗?”

阿芒端来咖啡,容扬接过,闻太太与容扬介绍起温大夫的医术,“一般中医没有这样的本领,温大夫中医西医皆通,他家是祖传中医世家,年轻时在英国读的西医,回国后开诊所,全上海都有名的。”

褚韶华点头,“温大夫医术极精,我到他诊所,他没有诊脉,一见我就说要给我道喜。”

容扬随口说,“儿子也很好。其实,要是有个像褚姨的女孩儿也很好。”

闻太太哈哈大笑,“你可别提这个,温大夫诊脉说是儿子,你褚姨好生失望。”又表示自己半点不重男轻女,“我也是想再要个小孙女,下次说不定就是闺女。”

听着婆婆这笑声,褚韶华都想翻白眼,男性在社会竞争中更有竞争力,这是事实。可是,女性有女性的智慧,褚韶华并非不喜儿子,可她始终想再生个女孩儿。

容扬浅浅一笑,把带来的材料给褚韶华,“接下来是田家古玩珠宝拍卖,这些东西委实不少,我们公司按照场次对拍卖品做了介绍,褚姨你有空看看,若有喜欢的,到时跟我说一声,我们公司也提供代理人服务。您不必亲至,让代理人代为拍下喜欢的物品也是一样。”

褚韶华翻阅一遍,金玉玩器、书画宝石尽在其列,褚韶华道,“我听说田老爷子生前喜欢收藏书籍,家里图书之多,筑楼以藏,当年传为美谈。田家藏书不在这里面?”

容扬道,“那些书数目巨大,我请姑丈看过,很有一批珍品,姑丈说这些书若是散秩在外就可惜了,建议市图书馆收藏最好。有一些寻常的书,拍卖倒无妨。”

褚韶华合上拍卖图录,“这一批书籍目录整理出来给我看看,我倒是想拍一些书。”

“褚姨与我想到一起去了。我请人在遴选里面的珍本孤本,这些书单独挑出来,请出版社再版,介时,珍本孤本可入图书馆珍藏,再版新书可入市场流通买卖。书的价值在于里面承载的知识,我对孤本珍本并不如何看重。”容扬笑,“褚姨不要把好书都拍走就成。”

褚韶华先说,“再版是个好主意。”又道,“我只拍我有兴趣的那些书。”

褚韶华对容扬卖东西的本事非常看好的,当年容扬拆卖他家在上海的宅子,直接用那笔钱入股褚韶华盖的公寓,分红就是一笔可观数目。

容扬对于金银古玩宝石书画的拍卖在年后举行,待到田家的书籍目录送过来,褚韶华派阿芒过去拍下一批,放到自己家的图书室。褚韶华在图书室看新买的书,心里很高兴,想田老爷子不似没见识的人,奈何养出这等不肖子孙,子孙无能,连书籍都不能保留,谈何东山再起?

穆子儒到访,褚韶华就在图书室和穆子儒说话,褚韶华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褚穆二人一直关系极佳,褚韶华每次有身孕,穆子儒都是吃的穿的送一堆,这回褚韶华都生第三胎了,穆子儒对于这位义妹也极是佩服。闻市长官场顺遂,义妹儿子生的也顺遂。

穆子儒仍是旧派人的想法,认为女人再能干,也得多有几个儿子才能在夫家站住脚。褚韶华怀着老三,在闻家已是钢浇铁铸的地位。

“我实在是给郑老板烦的没法子了。”穆子儒接过阿芒送上的茶就是一通叹气,褚韶华笑问,“郑家能有什么事烦到大哥你?”

“这事儿真不与我相干,老郑也是受人之托。”穆子儒看褚韶华一眼,“也与你有些关系。”

“到底什么事?”

“我不知这事能不能干,还没接下来,想问问你的意思。”穆子儒道,“我以往也不知道容先生和田家是姑舅亲,听田家说是有些误会,如今田老太太想见外孙子,容先生并无此意。老郑和陈会长不是亲家么,陈会长与田家又是姻亲,田家就托到陈会长那里,陈会长又找了老郑,老郑又找我。想着闻市长与容先生关系好,看这事是不是能有个缓和?”

褚韶华唇角一翘,“大哥你是真被陈家蒙在股里,还是装糊涂?”

穆子儒喝口茶,他人情练达,焉能不知此间原由,他道,“陈会长也是想与容先生缓一缓关系,毕竟他们以前还险做了翁婿。我想着,到底是亲娘舅家,何况,这些人的面子,又屡番央我,听说容家没什么人家,要是多一门亲戚,也不是坏事。”

“那也得看什么亲戚,田家这样的亲戚就跟夏天的蚊子似的,现在就剩下吸血了。何况,他们倒是会请你来做中人,怎么不说说容扬为什么与外家断绝关系的?”褚韶华一只手随适的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拈了个青梅放在嘴中,“他们没同大哥你说?”

穆子儒迟疑,“老郑说过,田大与容老爷有些误会,容先生母亲过逝,田家派人过去,叫容老爷着人打了出去,从此就没了来往。”

“咱们先不说这事是真是假,就算田家说的是真的,容扬母亲过逝,田家好意过去,让容老爷着人打出去。可容太太去逝多少年,田家可有人去问过一句半句?如今他们不过是看容扬发达了,田家则败个彻底,才贴上容扬。”褚韶华低声道,“我可是听说,这里头还有内情。如今的田老太太,并非容扬母亲生母。容扬生母是田老爷子的原配所生,如今这一位,原不过外室转正,不然,亲闺女去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年来,纵女婿可恶,外孙是亲的,真能一句不问?”

“唉哟,竟是这般。亏得我没应这事,不然倒得罪容先生。”穆子儒出身贫寒,想你这又不是亲外祖母,你这么哭着喊着认外孙,可就有点不真诚了……至于容扬,这小子听说与南就关系匪浅,人家年纪轻本领大,我都要客客气气的称一声容先生,倘不知深浅的插手人家家务,还不得给容扬心里记上一笔。

人有了年纪有些地位没什么,只要吃得了苦再有些运气,都能混得温饱。可人若年纪轻轻就有了地位,这人还没什么显赫背景,那就得千万当心,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段心性。

老陈老郑你俩想拉拢容扬,可是出了个坏主意啊。

褚韶华就没忍住讥诮一句,“陈会长没做成容扬的岳父,看把他遗憾的。这要不知底理的,还真得以为当初容扬退亲是自愿。”

穆子儒嘿嘿笑了两声,他也觉着好笑,与褚韶华道,“老陈现在日子不好过,容先生这光芒万丈的,老陈先前自抽耳光,现今急着往回拾面子,也顾不得别个了。”

“不像急着往回拾面子,倒似条急惶惶的丧家之犬。”褚韶华那薄薄的眼皮微微一挑,褐色眼珠看向穆子儒,似有深意。

穆子儒正琢磨褚韶华“丧家之犬”四字,褚韶华转而谈起别的事,听闻穆子儒长子要考大学,褚韶华问要不要送孩子出国念书。穆子儒此人虽无甚学问,一向对读书人客气礼遇,用心结交,对自己孩子的教育也很看重。

田家这场拍卖结束,褚韶华顺利生下第三个儿子。姜达与曹小姐结婚礼时,褚韶华赶上坐月子,没办法参加。闻韶闻歆都被征去做小花童,闻韶有些不乐意,他认为这是小孩子做的事,他已经是男子汉了,不想干。闻歆则笑呵呵地挺高兴,穿着新做的白色的小西装臭美的险把镜子照坏。

陈家的败落从陈前会长的行为大乱已经注定,相对于南京政府,陈会长更亲近武汉那边,如今上海受南京政府管辖。陈会长如果聪明,应该立刻掉头,改换门庭,哪怕改换门庭来不及,安排家人携产出国,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起码富贵得保。可他昏头昏脑的想从容扬这里入手,容扬纵是与南京政府关系密切,算算他出国的时间,真正与南京政府的大人物结交最多不过三四年,莫说陈家于容扬有退亲之耻,便是没有,容扬也不可能去亲近一个与武汉那边交好的家族。

这是硬伤。

自己傻不说,还把别人也当成了傻子。

瞧瞧郑家多明智,瞧出陈家败落,立刻与陈小姐和离。郑家也好笑,先前离了一个田四,现在又离了个陈小姐。甭管什么原因吧,反正外人瞧着都是田陈两家败落,郑家立刻出妻。这事儿闹得,饶是郑家钱财丰盈,正经心疼女孩儿的人家也不敢把闺女嫁他家了。生怕哪天咱家一破产,闺女立刻叫人赶出来。

郑家焉能不知此量,只是,郑家不能像陈家一样被清算啊。

陈家还好,收拾收拾离开上海北上去了,怕在上海被破产。田家这场破产,把上海豪门都惊着了。陈家生意失败,先前与余家合伙的呢绒厂也关门倒灶,卖给了他人。陈家家底丰厚,还能留些余钱北上另谋生路。余家原是乡绅地主,此次生意失败,元气大伤。

余诗人不得不拿起教鞭,做些食烟火的事务了。

待褚韶华出了月子,新工厂开张,褚亭邀请褚韶华去剪彩,褚韶华笑,“我就不去了,你多拍几张剪彩的照片,到时送我两张,我挂书房墙上。”买了陈家的呢绒厂,令褚韶华份外痛快。

褚亭遗憾,“可惜棉纱厂落入潘家口袋。”

“这没什么可惜的,潘家的棉纱生意在上海首屈一指,我们即便买下工厂,想与他们竞争也难。”

“这倒也是。”

潘陈两家也是姻亲,陈家经营失败,潘家接手陈家工厂,就不知陈家是何滋味了。

不过,两家怕是早有宿怨,当初陈前会长要在退下会长位前将儿子推上副会长之位,潘家投的是褚韶华的票。而且,两家的政治支持对象也完全不同。潘家为人称道的一件事是,陈家败落,潘家也没把陈氏女离婚赶回娘家,叫郑家这么一对比,潘家简直是厚道人家。

陈家这块肥肉,一旦失去竟争力,被群狼分食不过片刻之事。闻知秋连任的通知来的很快,虽然如今南京才是权力中心,褚韶华却更喜欢上海这颗璀璨绚烂的远东明珠。多少人一步踏错身败名裂,又有多少人才智尽出建功立业,这里是上海,这是上海最风华绝艳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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