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眷侣(一)
正月十五是九天玄女的寿辰,大仙散仙跟蚂蚁群似的往她的玄女宫挤,这天上别提有多热闹。分明只是个给天尊跑腿儿的娘们儿,仙界神界乃至我这个和这没关系的人,也都得绕着她团团转。而我不仅要混入群众里不被发现真身,还要在这千千万万的神仙里,找到那所谓的云霄仙人。接了紫修的任务,真是等于自个儿往火坑里跳。
我出现在这里,纯属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大前天的晚上,我还在魔界的宫殿里晃悠,看着一群小妖精群魔乱舞,争先恐后地往老大的卧房里挤,老大他自己也颇是享受,被小妖精们哄得开心。自从紫修干戈征战一统魔界,我便随着我那赫赫战功一起,长年发霉在魔界史册中。按理说,我们这种立战功的老娘们儿和老大已井水不犯河水了,这仪表堂堂的老家伙却喜欢斩草除根。
说到仪表堂堂四个字,可以说紫修是抓住了我的七寸。我这人生来优点一大堆,例如生得妩媚,身材窈窕,头脑聪明,性格豁朗,善良活泼,血气方刚,力大无穷,但同时又有一个大缺点,那就是好色。只要看见相貌好看的男人,我便会忍不住被人牵着鼻子走。当初我誓死追随紫修,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在当时几个魔君里,相貌最为英俊。所幸这种头晕的时间不会维持太长,当我把一个人生生看腻了以后,可以把他活生生炖汤喝……扯远了。前面说到,紫修喜欢斩草除根,所以转眼把我发配到这里。理由很简单,他近日又瞧着上界这些仙仙神神不顺眼,想要往天上捅个大窟窿。
窟窿这种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捅的。仙界东月楼台轩辕座附近的天封了结界,始作俑者是那里住的仙人。此仙号权星长君,字云霄,因身为仙,位为君,仙界称他为云霄仙君,下界则称他为云霄仙人。云霄仙人擅长书画,他画的结界不仅美观,还有逆天的法力,哪怕是天尊亲自来访,不经他的解咒,也别想穿过去。我这一回来到仙界,便是要会一会这个云霄仙人,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把结界解开,或者不惜一切代价,把解开结界的方法找到。
此时,脑中又一次想起一个小妖精对我说的话:“琴魔大人,你可是我们魔界数一数二的美人,用你的**,把他迷得七晕八素,还有什么会拿不到手的呢。”
不是我歧视妖,但从她这番话,和她以前的无数番话中,我们能深刻感受到,妖就是妖,哪怕成了魔,脑子也还是跟锈刀子似的钝。仙之所以为仙,不正因为男仙连基本的男人能力都没有么?说粗俗点,他们的男男女女,哪怕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也能相安无事地睡到第二天鸡鸣。何况云霄仙人法力之大,曾随天尊出生入死,我上战场时,他都隐退好些年了,必定是个只管写写画画的无趣糟老头,那和化石没什么差别。对付这样的老头,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恶补琴棋书画。书画下棋我是没什么能耐,但我好歹是琴魔,魔音上阵,也曾干掉过千万天兵天将,这点我胸有成竹。
不过,仙界和魔界人间确实都不一样,一到晚上万里星沙如长河,五步白云,三步瑶波。仙河锦江上盈满朗朗星华,风月桥横跨银河而过,恍若蓬莱,又胜似蓬莱。银河上方飘满各色花灯,站在远处遥望,常人还道是琼楼金阙前,飘满了七彩的星子。这里有通往人间的石桥,也时常有故友亲人在此辞别,仙人们管它叫白萍洲。
这一夜可谓花灯万盏,月照仙阙,风光无限好。我随地拉了个持笔仙童问云霄仙人可到了,对方把我上下扫一通,见不眼熟,傲慢地挥笔一指,便是在风月桥上。那座大桥上有不少散仙摆摊赚银子,几个白发大仙衣袂飘飘,正围在一起吟诗作画,颇有情趣。正中央站了另一个老仙人和两名年轻人。老仙人在纸上横挥笔阵,周边的大仙们都连连称好。我料想这便是云霄仙人,乘云踏雾去了他们身后。
那位老仙画的是一幅白虎下凡图,栩栩如生,锋芒毕露。我本想挤进去对他狂拍马屁,可人实在太多,连马尾巴都摸不到。他身边一桌站的两位年轻人里,一个是一名三眼仙童,另一个是约莫二十来岁的仙公子。看见此公子侧脸的瞬间,我顿感天上一道闷雷劈下,把我直接劈晕过去:他嘴角带着放松的笑,黑发如漆,肤白似雪,额心有一点紫色的菱形仙印。脸是美男子的脸,却有着老仙们都不及的仙风淡韵。风月桥飞花朵朵,繁星点点,都比不过他的一分一毫。
看了那幅白虎下凡图,他从容不迫地让三眼仙童磨墨,挥笔如流星,画了一幅朱雀展翅图。神鸟浴火而生,脱凡入空,其颜姿之美,辉映九霄。众仙掌声如雷,都在纷纷称赞。
我心中不由感慨,虽云霄仙人擅长作画,但这青年仿佛比他更胜一筹。只可惜吸引我更多的不是画,不是云霄仙人,而是这长了天人皮囊的美公子。
实在是太合我意了。这张脸,这气势,这宛如清月的微笑,这……我顿感浑身毛孔张开,浑身燥热,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些站不稳。
后来大仙们众星拱月地把作画的老仙和仙公子送走,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那青年又被路边的香扇画纸铺吸引,与三眼童子留下来。直到我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才发现自己早就把老头子们跟丢了。仙公子买下一把纸扇,一张空白画卷,蘸墨扶袖,在上面绘制了一幅当下的仙界楼台图。我赶紧走过去,为确保之前童子所言属实,顺带搭讪意味,再次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是否有看见东月楼台的云霄大仙?”
他仍握着笔,抬头看见我,略显愕然,随即淡淡一笑:“东月楼台轩辕座是有个云霄仙君,不过不是大仙,至多是个顽仙。”
所谓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说的大抵便是这样的人。这公子哥儿声音也如人般漂亮,可惜好狂妄的口气,如此说自己的前辈。虽说这是仙们的事,与我这魔无甚关系,但好歹云霄仙人是我要哄好的对象,我笑了笑,又道:“云霄乃仙君,怎可说是顽仙?还请公子告知他在何处。”
“敢问姑娘芳名?”
怎么如此牛头不对马嘴?我敷衍道:“小女子青媚,还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子箫。”
“见过子箫公子。”我学着那些矫揉造作的仙女,对他轻轻欠了欠身,但光听他的声音,自觉有些酥了。
子箫默然片刻,又道:“青寐?这名字听上去很是耳熟。仿佛魔尊紫修身边的大护法也叫青寐。”
我的心抽了一下。就连在魔界,大部分人都称我为“琴魔”或“琴魔大人”,在仙界,别人更是只叫我的称号“血眼琴魔”,没想到他居然连我的真名都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挂着善意的笑容:“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如此加了个姓,他应该不会对我的背景过多追究。因为一般来说,姓是人、鬼、妖才有的东西,神和魔绝对无姓,但刚从凡人修成仙的小仙或半仙,往往会带上自己凡间的姓,以表地位低下与自谦。果不其然,子箫拱了拱手道:“失敬。请问姑娘找云霄是为何事?”
“拜师学艺。”
“拜师?”
“是,想向他学画。”
“原来如此。”子箫收好画卷和香扇,递给三眼书童,又朝我微微一笑,“那劳烦花姑娘明日清晨到轩辕座一行,云霄自会等候姑娘。”
我按他的话去做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朝着轩辕座的方向去。无奈前一夜睡得不好,一路上精神也很是恍惚。也不知是否在魔界蹲了太久,几百年没见过仙,忽然见了个美仙,如何都不能适应,我满脑子都是子箫眉目清远、笑容淡然的模样。等我人到了东月楼台,大老远看见的不是云霄仙人而是子箫,竟觉得有几分雀跃。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起进入轩辕座,朝着大片玉楼仙阙走去。我喜道:“原来你也住在轩辕座?还是说,你和云霄仙君是朋友?”
子箫浅浅一笑:“我自然认得云霄。”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废话,为防多说多错,我没再开口。都说魔是不说话只做事,仙是就算不做事,也不爱说话。早就听闻在仙界,两个仙人可以行上千里路,又笑而不语,真是听起来都感觉闲得毛骨悚然。子箫的性格也和外表一样平静如水,又是个标准的仙,我不说话,他也不急,一路上和我默默地走过去,亦不觉冷场。直到进了金陵阁,他才对那三眼童子说道:“意生,去帮我准备笔墨。”
原本以为他是云霄仙人的忘年交,但纸笔准备好后,他居然蘸墨自己教起我来。我有些丈二和尚,可一看到他那漂亮的脸蛋,顿时就把老大的话,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反正紫修给的时限还长着,拿个几天在这里会会美人,也没什么不好。
奇怪的是,不仅这一天,后来接连许多天,子箫都一直在金陵阁教我作画。我想他在仙界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居然如此悠闲。那么等老大征战仙界,我就趁机把他绑架,卷到魔界去给我当禁脔。一想到这里,我就激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的侧脸,脸上的奸笑也,便再也挂不住。
只是未料这子箫平时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一到画画,便会换了个样。大概我是真没什么画画天赋,几乎每次下笔,都会被他挑三拣四,若换做一般的柔弱仙女,可能早就吓得不敢继续。可要看看我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血眼琴魔,这世上还没什么事我不敢做的。所以,不论他如何批评,我都视若无睹,自顾自画。有一次我无视他久了,越画越不像样,他终于忍无可忍,绕到我身后,把着我的手,在纸上细致地勾勒线条。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猛地推开他,墨水溅落,毁了好好一张画。他眼中略有错愕之意,但依然静待我的解释。我慌张地握住拳,这才想起他可是清心寡欲的仙,碰女子的手也像左手摸右手,并不会有太大感觉,于是连忙寻找话题:“其,其实我一直想问个问题……云霄仙人到底何时归来?”
他望着我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姑娘真是好生有趣。”
这时,正在磨墨的意生也抬起头,无奈地摇摇头:“除了仙君本人,谁还能在金陵阁待这么久?”
我彻底呆住,眨巴着眼睛看他,结结巴巴道:“原来,你便是云霄?”
他没回话,只是拿出之前用过数次的印章,在纸上又盖了一个章。上面是仙界扭来扭曲的四个字:权星长君。
我一时哭笑不得,忧喜难辨。喜在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找人全不废功夫,忧在……再次看看他那张脸,内心早就叹息百万次。看样子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也不能把他偷偷带到魔界,指不定还要亲手干掉他。这种想法日日夜夜纠结着我,一直持续了两三年。
尽管我总是给自己诸多难题,但该做的事我是完全没落下。经过长期潜伏,我发现需要解开的结界,是东月楼台正东处的巨大画卷。那幅画长十丈,宽三丈,浓缩了九重天的美景,由云霄亲自下笔,寻常人几乎无法模仿。寻常情况下,他只要在水中把这幅画画完,用法力变出十丈雪荷,便可解开此结界。听上去简单,但他的画连神笔金清仙君都模仿不来,更不要说我这魔界来的外行。而且,就算我模仿得了他的笔迹,也得游说他亲自在画上变荷花……这简直比成神还难。因为自从他用雪荷作为结界的钥匙,就很少再变雪荷。
可我仍未放弃,每次去子箫那里,便会找借口到外面画画,画的都是那幅画上出现的东西。不过为了避免他发现,我还会要求学画其他东西。对于传授画艺,他要的回报便是针线女红等丫鬟的活儿、或者捶背泡茶等徒弟的活儿。长久以往,我与他几乎朝夕相处,别人也习惯云霄仙人身边多了个小跟班。而我对他的脸居然一直不曾腻味,甚至越看越喜欢,可见这家伙是真正仙界绝色。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子箫想泡六安瓜片,让我到逍遥泉取水。我取了泉水,一路小跑回轩辕座的路上看见了几个盈盈仙子。她们一看见我,用圆扇掩嘴而笑,悄声议论起来。我原本打算无视她们前进,但那眼神真是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扭身说道:“各位妹妹有话还是直说罢。”
“青媚姐姐你可别多想,我们只是在说,你和云霄仙君真是神仙眷侣,绝配呀。”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咳咳,咳咳,什么,神仙眷侣?他是我师父啊,怎么变成眷侣了!”
她们面面相觑,又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师父?我们所知的权星长君,是从来不收徒儿的。他收徒儿吗?”
“不收吧……”
“是啊,而且哪有徒儿不管师父叫师父,反而叫大名的?你不是都叫他子箫么。除了天帝,从来没人叫他子箫。”
“其实青媚姐姐,你们早就成亲了对不对?”
听到最后一句,我真想提起手里的壶,喝一口泉水,再喷出来。我确实见过不少仙人夫妻,但那多半地位都不是很高,起码不像子箫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主见,仙完全不懂男欢女爱之乐。子箫那淡如云烟的样子,一看便知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而且直到变成老头他也不会摸一下——他摸过我的那次不算。
或许那些姑娘的讨论多少对我有些影响,回到金陵阁,看见子箫左手撩起右袖口,蘸墨作画,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身为人夫的模样。这样的男子,真可能和别人同塌而睡,颈项缠绵?真是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紧张。
“青媚姑娘,过来看。”
相处四年,他一直这样客气礼貌地称呼我。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听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画中细节,接过他的笔,也画了两笔。他明明没有靠近,我却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还是和初次相遇那般,好看得令人心猿意马。我愈发憎恨自己了,怎么年纪越大越好色,面对同一张脸四年还如此不知悔改,这习惯真是不好。
谁知这时候他也碰巧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内凝视着我。彼此距离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于是假装咳嗽侧过头去,再转过来低头看着画:“我好像一直有些没大没小。”
“怎么说?”
“跟你学画这么久,从来不曾正式拜师,还直呼你的名字。”
他笑了,也看着画,蘸了蘸墨:“无妨,我不收徒弟。待你学好,若无意逗留,便可自行离去。”
我点点头,不想勉强他。但仔细想他说那句“若无意逗留”,突然思绪混乱。我们既然不是师徒,也不是主仆,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可常探访,怎可说是无意逗留?可我没敢多问,只是随意说道:“既然你不收徒弟,那开始为何决定要教我?”
他把毛笔放到我手里,示意我接着画。我按他说的话去做,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只好再问一遍。
“这你自己想。”他说完这句话,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