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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赵慧珠拿了美国的绿卡,死活不愿回国,贺家国这三年就成了快乐的单身汉,从来不做饭,不是吃请,就是请吃,还有一个保留节目:吃方便面。中午代表峡江方面招待青湖市委吕书记,算是吃了国家的请,晚上本来想请吃,请徐小可到马克西姆吃顿西餐。徐小可不领情,调侃说,我那大少爷的贺市长啊,你就省着你的西餐吧,我们这些猪脑子正接待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国际友人呢,钱市长亲自主持,我走不开也不敢走。无奈,贺家国只得上演保留节目,用开水泡了碗“康师傅”,算是用了晚餐。

吃过“康师傅”,看完《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贺家国晃晃荡荡又跑到李东方家“忧国忧民”去了。赶到李家时,李东方还没回来。李家客厅里,只李东方的夫人艾红艳一人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桌上烧好的饭菜看样子也凉透了。

这几个月,贺家国常到李家来忧国忧民,和艾红艳熟得像一家人,说起话来也就没遮拦,进门就说:“嫂夫人,这几点了?你还等首长?快吃吧,首长还不知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艾红艳说:“贺老板,你以为我们东方也像你?整天花天酒地?!”

贺家国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嫂夫人啊,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别再一口一个贺老板地叫了,影响不好!我这马上要当市长助理了,今天自说自话就上任了!”

艾红艳乐了:“省里还真批下来了?这么说,你今儿个是来正式拍正规马屁的?”

贺家国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着,说:“省里批没批我不知道,反正我今天已经开始为国分忧了,知道么?我差不多算是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

艾红艳说:“哎,小贺,你别光去挽救革命啊,也关心关心你嫂子嘛!”

贺家国笑了:“嫂子,你还要我关心啊?市委书记关心你还不够?”

艾红艳抱怨说:“他关心我什么?四年前我就腰肌劳损了,想让他帮我换个工作,他倒好,一直不放在心上!我这快五十的人了,能老在医院当护士么?”

贺家国说:“嫂夫人,你太谦虚了,丢了个‘长’,护士长。”

艾红艳一声叹息:“别长了,越长越老,你当官后,帮我换个工作吧!”

贺家国认真了:“嫂夫人,你别逗了,这首长办不了的事,我更办不了!”

艾红艳气道:“你这同志,拍马屁都不会,你办了,他能说个啥?!”

贺家国愈发认真了:“嫂夫人,开玩笑归开玩笑,你不想想,就算我想为你办,又有谁会听我的?再说了,李书记既然不同意,总有他的道理嘛……”

艾红艳不高兴了:“好了,好了,这话算我没说!小贺,你这个人,我也算是看透了,只要一沾官场,和东方手下的那帮跟屁虫没啥两样,除了吹,就是拍!”

贺家国见气氛有些僵,挥着手上的《峡江日报》,又开起了玩笑:“嫂夫人,不是我吹,是咱报上老在吹呀,这吹牛形成大气候了——”拿腔捏调念起了报纸,“……一季度我市经济形势明显好转,工农业总产值和去年同期相比上升了二点九七个百分点。消费市场开始启动,和去年同期相比物价指数稳中有升……”

艾红艳没好气地道:“别念了,别念了,还‘稳中有升’——升个屁,这么多单位发不上工资,各个大商场里营业员比顾客人还多,我看连活人都卖不动!”

贺家国手一摆:“谁说活人卖不动?峡江市五万黄色娘子军生意挺好嘛!”

艾红艳说:“你还没说贩卖人口呢?都是造孽,老百姓在公共汽车上都骂!”

贺家国笑了:“嫂夫人,这话你该对首长多说说嘛,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

艾红艳眼皮一翻:“你以为我不说呀?该说的我当然要说,听不听是他的事。前天我还对东方说呢,你们这些官僚就这么一层层往上骗吧,骗得咱老百姓信心全无,你们上上下下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就说到这里,李东方回来了,进门就批评艾红艳说:“骗什么骗?谁在骗?你这同志整天净胡说些什么呀?啊?一点也不注意影响!还嫌我不够烦啊?!”

贺家国忙替艾红艳打圆场:“嘿,首长,你发什么火呀,我们不过是对报上刚公布的经济增长数据发表了点个人看法嘛,怎么?光兴你们上面吹,就不兴我们下面评啊?”

李东方脸色好看了些:“可以给你们透露一下:报上发表的数据,还是我硬降下来的呢,下面报上来的增长率接近五个点,我大笔一挥消灭了两个点。”在餐桌前坐下后,叹起了气,“讲政绩嘛,吹牛能升官嘛,这一级级还不给你拼命吹!”

贺家国说:“好在你首长不糊涂,你要再做个加法,这增长率就更离谱了。”

李东方却不说这话题了,接过艾红艳盛好的饭,大口吃着,说:“家国,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明天就给我从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撤出来,和公司脱离一切关系,准备一下,到市**找钱市长报到去,省里的文已经下来了。”

贺家国说:“我知道,今天上午林之泉部长已经代表省委和我谈过话了。”继而又问,“首长,我还真去给钱市长当助理?追随这牛皮篓子大干快上?”

李东方敲了敲桌子:“贺家国,我提醒你:从今以后,你身份不同了,说话办事要注意了!什么牛皮篓子?这话传到钱市长那里,你这市长助理就别干了!”

贺家国也坐到了餐桌上:“我还真不想跟钱市长干,是想跟你干。”

李东方说:“哪里也没有市委书记助理这种位子,你就凑合点吧!”

贺家国正色道:“首长,这话咱可得说清楚:要凑合,你别找我,我要干,就得动真格的,就得想法把峡江这盘死棋走活!你首长最清楚,如今的峡江是个什么状况。我看,整个一烂摊子,就一句话,叫积重难返!钟明仁当书记时拉下了国际工业园这堆屎,一直臭到今天;我那位岳父大人赵启功当书记时,又拉下了峡江新区一堆屎,套了三百个亿不说,还闹出了个公款卷逃的大案!据说这都叫什么政绩……”

李东方本来就烦乱的心,被搅得更加烦乱了,碗重重地一放:“家国同志,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钟书记、赵省长在峡江干得怎么样,历史和人民自有评价,用不着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不客气地说,你贺家国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贺家国不作声了——他的确没有这个资格,峡江改革的历史可是人家写下的。

李东方也说到了峡江的改革历史,口气平静了一些:“家国,你这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呀!十五年前上国际工业园时谁有经验啊?谁知道污染会这么严重?别说我们内陆落后地区,就连沿海发达地区也犯过这种牺牲环境发展经济的错误嘛!搞新区也得历史地看,当时全国的房地产这么热,谁不想吸引资金?我们峡江能把三百亿吸引过来就很了不起,就是一个成功!至于后来的失控,又当别论了。”

贺家国心里不服,嘴上却在笑:“这么说,咱峡江的改革形势一片大好喽,我那位岳父大人今天上午也这么开导我,你们真不愧是老搭档,这么不谋而合!”

李东方又吃起了饭:“应该这样说,形势大好,问题不少!家国,你这个同志看问题不要偏激,就目前来说,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多得是,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改革开放成就的总体评价。你是在这个城市生,这个城市长的,我请你回忆一下,改革开放前,这座城市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没有钟书记、赵省长和全市干部群众的不懈努力,能有今天吗?作为一个峡江人,你就不该有点感激之情吗?”

贺家国又慷慨激昂起来:“李书记,你要我感激什么?时代在进步,中国在崛起,钟书记、赵省长,包括你李书记和将来我这个贺助理,不论为峡江的发展做了什么贡献,都是本分,都是应该的!我们不脚踏实地拼命干活,在老百姓面前好好表现,老百姓凭什么养活我们?总有一天要叫我们滚蛋!”

艾红艳坐在对过,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贺家国:“小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李东方摆摆手:“大话好说事难做,贺家国,请你先不要发表这些高尚的宣言,我倒要看你能干出什么名堂!别等到哪天,我和钱市长先把你骂滚蛋了!”

贺家国开玩笑道:“首长,你别等以后让我滚蛋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李东方说:“我不会后悔,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如果做了三年市长助理以后,你还能保持今天这种锐气,还能这么慷慨激昂,我一定好好奖励你,说话算数!”

吃过饭后,二人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像以往一样,正式开始“忧国忧民”。

贺家国对时代大道忧心忡忡,说:“首长,有些话不知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大家都在传,说你这老好人到底熬上来了,做了咱峡江市一把手,还想进省委常委,很需要政绩,这正脱着裤子,准备拉第三摊屎呢,他们是指时代大道。”

李东方听得极不入耳,因为是对贺家国,不是对赵启功或者钱凡兴,喜怒也就不多加掩饰了:“哎,我说,你这像一个市长助理和一个市委书记说话吗?谈时代大道就谈时代大道,什么脱裤子?什么拉屎?还省委常委?谁要做省委常委了!”

贺家国说:“哎,这不是我说的,是下面同志的反映,你不说要听真话么!”

艾红艳正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也插上来说:“东方,小贺说得不错,是有人这么说呢!比这难听的还有,骂你和钱市长只要脸面,不要屁股,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煤炭局一个受伤住院的矿长和我说,别政绩没落着,再闹个官逼民反!”

李东方愕然一惊:“这个矿长是不是共产党员?讲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贺家国说:“李书记,这话是有点激烈,不过,是不是也让人头脑清醒啊?”

艾红艳也说:“东方,你不要生气,我再和你说点在医院听到的事:知道不?今天又来新闻了,说是市投资公司那个田壮达从国外抓回来了,在峡江机场一下飞机就交代了,当初送给你这市长几十万,几百万,省委和中央已经发话抓人了!”

李东方心里恼怒,脸面上却没露出来,手一摊,苦笑着对贺家国道:“听到了吗?啊?这就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现实,你以后恐怕也要经常面对的!按谣言的说法,我这几年起码被抓起来十次八次了!”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以领导兼兄长的口吻说,“家国,你可别怪我啰嗦,上任以后,一定要和西川大学以及原来的公司脱离关系,去都不要去,你要在这上面栽跟斗,谁也救不了你,首先我就得公事公办!”

贺家国说:“李书记,请你和同志们相信我的人品好了,我既答应来做这个市长助理了,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论工作上、道德上,都会经得住考验!从现在开始,不该说的话我不会说,不该做的事我也不会做,你和峡江市委的同志们将看到一个标准的**领导干部形象。”

李东方先是点头,后又摇起了头:“家国啊,有思想准备,严格要求自己,当然很好。不过,我想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标准**干部的形象,这种计算机里出来的标准干部多得是,并不缺你这一个。我希望看到一个既有科学精神,又不拘一格,而且能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做成事的干部!一个有奋斗精神、献身精神的干部!只要你讲原则,凭良心为老百姓办好事,就是出点格,我和峡江市委也不会追究。”

贺家国乐了:“一言为定,首长,那你和峡江市委就大胆放权吧!”

李东方意味深长地看了贺家国一眼:“不过,你小伙子也学聪明点,别四处扯我的破旗,有些事也别弄到我面前来,更别逼市委表态,这意思你明白么?”

贺家国会意了,笑道:“我贺某何等聪明?这还不明白?惹出麻烦我担着,不让你一把手为难!必要时,你还可以挥泪斩马谡,借我的脑袋祭旗,以平官愤!”

李东方欣慰地笑了,眼睛中有泪光闪动:“那就好,那就好啊!家国,到了真要借你的脑袋以平官愤的时候,我也许会借的!你也别觉得委屈,为了老百姓的利益,该把我李东方填进去的时候,我也不会退缩!我早想好了!”

贺家国激动了,拍案而起:“李书记,你这话说得痛快,太痛快了!三年了,这是我从你嘴里听到的最对脾胃的话!李书记,你说怎么干吧?我听你安排!”

李东方下意识地应着“好,好”,却不说话了,一副又累又乏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湿湿的,两道剑眉几乎要倒立起来。

贺家国坐到李东方身边:“李书记,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又犹豫了?”

李东方长长吁了口气,把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松开了,逼视着贺家国,心事重重说了句:“家国呀,你想过没有?也许……也许我今天是把你推进了火坑……”

贺家国笑道:“李书记,你已经在火坑里了,我也该跳下去帮你一把嘛!”

李东方的精神明显地为之一振,这才交代说:“那好吧!家国,上任后先到下面跑跑,把一些急需解决而又没解决好的问题帮我尽快解决一下。我建议你从红峰商城和国际工业园入手。另外,时代大道的新一轮论证,你也尽量抽时间参加,拿出实事求是的精神,给我猛轰几炮,别管他是谁!”

贺家国点头应着,立即悟到:峡江这盘死棋可能已经到了要有一批党员干部押上身家性命的地步了!以这个平民出身的市委书记稳重和忍辱负重的秉性,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会和他说这种话的,也决不会起用他这种猴性十足而又很不安分的干部。基于他对李东方的了解,这种判断十有八九不会错。面对峡江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烂摊子,这个市委书记恐怕要不顾死活地拼一拼了。

一时间,悲壮感油然而生。贺家国真想对李东方说:李书记,这一回,我贺家国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不管前面是**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会随你义无反顾冲上去,——这话很耳熟,好像谁说过?哦,对了,是朱总理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说过的。他贺家国可不是一国总理,只是中国中西部一个省会城市的一个刚刚被人家聘任上台的市长助理罢了,还用不着这样大言不惭。

那夜,和李东方握别时,贺家国只说了句:“李书记,你多保重!”

李东方拉着贺家国的手也说:“你也好自为之,别让我和同志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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