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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国得到许可去看望钟明仁时,钟明仁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不过,身体仍然很虚弱,脸色很不好看,还需要吸氧。军区总医院的领导和钟明仁身边的工作人员再三要求贺家国不要谈工作,更不要讲任何刺激性的话。贺家国答应了,在和钟明仁会面的近半个小时里,一句工作上的事都没谈,甚至在钟明仁两次主动询问峡江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时,他也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了。

面对这么一个憔悴而瘦弱的老人,贺家国心里很不好受,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述。省委高层民主生活会上发生的事,他听李东方说了。他和李东方一样,感情和同情都倾向于钟明仁,也知道赵启功是借国际工业园做政治文章。不过,赵启功这一手玩得也实在是高明,把一个被动的防守战打成了主动的进攻战,也把钟明仁和李东方的军全将了。

真不知道赵启功这套战法又是在哪本书上学来的,贺家国算是服了这位前岳父大人了!

难题就这样甩到了面前:赵启功拿国际工业园做了政治文章,搞了政治讹诈,这是事实,可并不等于说,如此一来国际工业园污染问题就可以不管不问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赵启功是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该处理还是要处理。这段时间,贺家国正在整理从青湖拿回来的峡江历年污染材料,情况相当严重,关园是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初国际工业园选址峡江南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是选址峡江边上,这么多靠大量用水维系生产的造污企业根本不会来。峡江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丰富而廉价的水资源,又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向峡江排放污水的便利条件,才造成了趋利资本的蜂拥而至。私下商量时,李东方曾问过他,如果改关园为迁址行不行?贺家国认定不行,远离水源和排污的便利,这些造污企业一个个都将出现亏损,这在资本理论上是根本不成立的。

然而,在钟明仁被赵启功的政治牌击倒在医院的情况下,真的关了园,对钟明仁的打击可想而知,搞不好真会要了钟明仁的老命。离开军区总医院后,贺家国独自驾驶着市**的桑塔纳一路往回开时又想,就是关园,现在看来也不是时候。中国的事情真是复杂得很,一些明显的有利于老百姓的好事办不成,或者不能很快办成,可能都有诸如此类的复杂背景因素。

正想着,前面路口的一个交警扬起了手,贺家国这才注意到路边明显的单行道标志,意识到自己的车已违章开上了单行道。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得放慢速度继续向前开,准备到交警面前时,向交警解释两句,该罚就认罚。

却不料,车到交警十步开外时,交警扬起拦车的手却化作一个麻利的敬礼。贺家国这才恍然悟到,自己今天开的不是华美国际的宝马车,而是挂市**小号牌照的桑塔纳,这台桑塔纳虽说档次远在宝马之下,但因着牌照的关系是有特权的。

禁不住想起了权力对人的腐蚀问题。

权力真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腐蚀力量。刚上任时,听人家喊他贺市长,他很不习惯,现在人家若是不喊他贺市长,他就不习惯了;刚上任时,看到那些恭敬而顺从的面孔很不习惯,现在看到那些大大咧咧缺少敬意的面孔就不太习惯了;刚上任时,对上主席台不习惯;现在针对任何会议,他都知道自己在主席台的位置应该在哪里,是左四抑或是右五。倘或会议主持者粗心大意,没让他上主席台,他嘴上不说,心里准不高兴,这又是一种不习惯。

这么一想,贺家国就深深理解了钟明仁。自己才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上任只不过三个月,在这么一种现实环境中,心态就发生了如此微妙的变化,何况大老板钟明仁了?!他贺家国若是也像钟明仁一样,在西川二十一年的改革开放中被历史造就为政绩卓然的主帅,只怕比钟明仁高强不到哪里去,没准比钟明仁还霸道。

夫人徐小可今夜又有重要接待任务,家里反正没人,贺家国便将车开到了峡江宾馆,想把沈小阳已整理出来的《西川古王国史稿》前半部看一看,如果不行就换。这次看望钟明仁,钟明仁又问到了史稿的事,再拖下去就不好交代了。

把放在车上的书稿拿出来,走到大堂,正要让服务员开个房间,赵娟娟从一旁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贺市长,到底等到你了,今晚有空接见我一下吗?”

贺家国觉得挺意外,怔了一下:“赵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赵娟娟笑得迷人:“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聊聊,你不会拒绝吧?”

贺家国认为没这么简单,便问:“对红峰商城,你总不至于还心存幻想吧?”

赵娟娟摆摆手:“那场战斗已经结束,我输了,所以,来向胜利者致敬。”

贺家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发起又一个挑战吧?”

赵娟娟反问道:“难道你贺市长不敢接受吗?”

贺家国很潇洒地把手一伸:“赵老板,那就请吧,我乐意奉陪!”

到了房间,贺家国把房门开着,往沙发上一坐:“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娟娟却反手关了房门:“贺市长,你总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贺家国又把房门打开:“这是有教训的,这个地方曾经教训过我,我得警惕。”

赵娟娟也真做得出来,待贺家国重到沙发上坐下后,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贺市长,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你放心,峡江市谁不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不会有人怀疑我们在一起会搞什么流氓活动。再说,曾让你难堪的陈仲成已经倒台了。”

贺家国不好再坚持了,一边翻着手上的书稿,一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赵老板,既然你也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赵娟娟在贺家国对面坐下了:“为你的正直和优秀。”

贺家国放下了手上的书稿:“遗憾的是,你就败在了我的正直和优秀上。”

赵娟娟承认,说:“是啊,如果没有你,也许今天的峡江还会一切照旧。”

贺家国缓缓摇起了头:“不对,不对,赵老板,没有我,峡江也不会一切照旧,你的官司还要输,陈仲成还要倒,田壮达和那批腐败分子也逃不掉一个。因为峡江有个比我更正直,更优秀,也更有政治斗争经验的市委书记,这个市委书记叫李东方!”

赵娟娟说:“李东方只是一个老练的政客,说得好听点,是个成熟的政治家,谈不上优秀,我对优秀这个词汇的使用是很苛刻的,对优秀的评价也是全面的。”

贺家国讥讽问:“那么,陈仲成算不算优秀?哦,请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赵娟娟淡然一笑:“陈仲成这人不值一提,他当市委常委和政法委书记时我就没看起过他,信不信由你。而像陈仲成这种人,在他们共产党干部队伍中太多了,像一群苍蝇。有趣的是,他们共产党干部队伍还就是这种人吃得开,升得快。像陈仲成,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优秀吧,一只优秀的苍蝇……”

贺家国插话道:“赵小姐,你别一口一个‘他们’,我也是共产党的干部。”

赵娟娟一声轻叹:“我差点忘了,时至今日,你并没辞职,仍然是个挂牌市长助理。”稍一停顿,恳切地说,“知道么?在这里发生过的那场戏是我安排的。”

贺家国一时间真有点被赵娟娟的恳切打动了:“这,我早就想到了!”

赵娟娟平静地说:“可有两点你肯定没想到,其一,我对陈仲成的影响力;其二,我这样做的真实目的。”

贺家国注意地看着赵娟娟,目光柔和:“哦,你倒说说看。”

赵娟娟说:“陈仲成那时已成了我手上的狗,他什么时间来,闹到什么程度收场都在我的指挥下。给几块骨头,这类毫无廉耻的狗就能唤来一群。我这么说真有点不凭良心,可在你面前,我又不愿说假话。但要说明的是,我这么做时,内心深处并不是想怎么害你,真的,而是想成全你,是想逼你离开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烂泥潭,死了当官的心,去做中国大陆的李嘉诚。你应该清楚,**包已被你点燃了,就算你那时辞职了,我的官司也输定了,你的去留和我个人并没有多少利害关系。”

贺家国想想也是:“这话有些道理,就算我当时辞职,李书记也要干下去!”

赵娟娟继续说,话锋诚挚而尖锐:“可你真让我失望,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竟看不清自己的价值所在,竟深深地卷到了那帮政客尔虞我诈的重重矛盾中去了!那么热心为老百姓办事,还让不少老百姓背后骂作流氓市长;东奔西跑当抹布,为市**处理了那么多难题,还被钱凡兴挤得里外不是人;对腐败那么痛恨,第一个去点**包,又被王培松一脚从政法口踢开;你心里就不委屈?”

贺家国没想到赵娟娟对自己这么了如指掌,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实话:“赵小姐,我得承认,你是个很聪慧也很细心的女人,把我的处境和心思全说透了。那么,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觉得委屈,也有过辞职念头,可一想到李东方书记为了峡江老百姓那么忍辱负重,处境那么难,就于心不忍了。”

赵娟娟很自然地坐到了贺家国身边:“可李东方是政客,你不是……”

贺家国平和地道:“我希望你换一个词,不要说政客,我们干部队伍中有没有政客?当然有,但不是李东方、钟明仁这绝大多数领导同志,只是个别人。”

赵娟娟笑道:“那好,我换个中性词:官员。”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家国,你说说看,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是一个李嘉诚重要,还是一个官员更重要?对一个人来说,是把自己生命的潜能都发挥出来有意义,还是做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有意义?有些人除了当官,什么事都不会做,你不是这样啊!”

贺家国说:“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僚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做一个坚守社会良知,为民做主的好官还是很有意义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现在既需要一个个李嘉诚,更需要一大批无私无畏愿为我们国家和民族押上身家性命的优秀官员。”

赵娟娟摇摇头:“别说这些大话,亏你还在美国待过,都不知道个人至上!”

贺家国说:“美国个人至上不错,但在爱国主义这一点上也许还强过我们!”

赵娟娟长长地叹了口气:“家国,我看你是可惜了,你的优秀也许要葬送在这种虚幻的理想中了。时至今日你还没看透吗?就你这种书生气十足的人,能见容于这个僵化的体制吗?更甭说改变它了!这个体制不但能碾碎你,也能碾碎你的后台李东方。你们都不是救世主,你们纵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一百次,也挽救不了一艘巨轮的沉没。因为这种沉没是缓慢的,是不知不觉的,甚至是十分幸福的,巨轮上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对你们忠诚的回报——只能是把你们扔进大海!”

贺家国大为吃惊:这个漂亮女人竟然会这么有思想。虽然她的论断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她在和陈仲成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所看出的深层次问题,却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一时间,贺家国甚至认为,她这种话应该到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去说,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好好听一听,以引起应有的警觉。

然而,在一种不能接受的论断面前,他这个市长助理不能保持缄默,于是,便庄重地说:“赵小姐,我还没看出这艘巨轮有沉没的迹象,真没看出。这艘巨轮从我党三中全会的历史港湾驶出之后,在一场场暴风雨中行驶了二十多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改革奇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吧?至于说这艘巨轮有毛病,比如你提到的体制上的问题,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僵化都存在,否则就不需要继续深化改革了,也用不着一批优秀的水手去划这条大船了!”

赵娟娟苦苦一笑:“家国,你说的这些究竟是真话还是官场上的大话套话,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可我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真是头一次在一个官员也是一个男人面前说这些!因为我对这个官员这个男人是真诚的,不想讲一句假话!”

贺家国心中一动,点点头说:“我相信这一点,为此,我也谢谢你!”

赵娟娟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最后再说一件事:请你马上转告李东方,让他心里有个数,峡江的这场廉政风暴马上就要刮到他这个市委书记头上去了!他小妹妹李北方四年前在峡中市工商局当副局长时受贿三万,今天已经被人家举报了,最近几天,李北方也许也要到检察院反贪局报到去了。”

贺家国呆住了:“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赵启功那里?”

赵娟娟一下子满眼含泪,叹息道:“家国,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在峡江这种政治泥潭里,什么事不会发生?!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贺家国点着头,想了想,又问:“事到如今,你能不能和我再说点实话:你和赵启功到底是什么关系?社会上怎么传得这么邪乎?”

赵娟娟略一迟疑,睫毛上挂着泪珠,勉强微笑着:“社会上传的那些话你也相信?还有人说我是赵启功的亲戚哩!事实很简单,我是他树起的私企典型,能维护的时候,他总要维护。”

贺家国却不太相信:“我这个前岳父大人有风流的**病,当年在青湖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他和你就会这么清白?娟娟,请你在我面前说实话好不好?这完全是私人之间的谈话。”

赵娟娟泪水滑落下来,在俊俏的脸颊上流着:“家国,请你别再问下去了,谁问我都不会说,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是陈仲成那类无耻之徒,他是个孤独而出色的政客,和我挺谈得来。可以告诉你: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些话题,我和赵省长都谈过,赵省长对我很欣赏。”

贺家国心里有数了:“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是你主动的?以色相换取了权力的支持?”

赵娟娟态度鲜明地摇了摇头:“No,我没这个意思,而且仅凭色相,我和赵省长也不会处到这一步!”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就没发现,这个做过你岳父的省委领导很孤独吗?”

赵娟娟又一次提到孤独,贺家国才笑了笑:“其实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刻。”

赵娟娟轻叹一声,挺真诚地说:“但愿你以后少一点孤独的时刻。”说罢,强笑着把一只白嫩的手大方地伸了出来,“好了,再见吧,家国,真不知哪天才能再见!”

贺家国从赵娟娟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握着赵娟娟的手,出自真诚的关切,脱口问道:“是……是不是检察院的同志也已经找你了?我……我个人还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赵娟娟仰起已被泪水浸湿的美丽面孔,闭上眼睛:“那就给我一个吻吧……”

贺家国啥都明白了,迟疑了一下,双手捧着赵娟娟的脸庞,在赵娟娟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在嘴唇和额头相触的一瞬间,赵娟娟倒在了贺家国怀里,手捏成拳一下下擂着贺家国胸膛,饮泣着说,“贺家国,你知道吗?我买过你的一条腿,两万定金都付了,最后还是下不了手啊!我……我可能前世欠你的太多……”

贺家国捂住赵娟娟的嘴:“娟娟,这事既然没发生,就……就不要再说了!”

赵娟娟拿开贺家国的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又变得庄重起来:“家国,如果几年以后你不当市长助理了,重回华美国际公司,我去跟你创业,你会要我吗?”

贺家国沉默片刻,点点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我一定把你请过来共展宏图……”

三天以后,赵娟娟因行贿罪被峡江市检察院拘留审查,其后转捕,红峰商城诉讼案这才算最后画上了句号。当沈小兰来送布艺样品,提起这事时,贺家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淡淡地说了句:“可惜了,赵娟娟本来很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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