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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明仁的病房越来越像省委的办公室了,桌上、沙发上、床头柜上,四处堆着文件、资料、书籍,前来汇报工作的同志天天不断。病情稳定之后,钟明仁本来想出院,院方不同意,担心再出意外,坚持要他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大军区司令员、政委也挽留,钟明仁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在是观察,医生、护士的干涉少了,日常工作不受影响,钟明仁情绪一直不错,心情挺好。

然而,看了李东方陆续送来的有关峡江污染的资料和调查报告后,钟明仁的好心情消失了。

钟明仁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的自省与自责之中。虽说在此之前贺家国已在他面前吹了风,让他思想上有了些准备,可他仍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一份份白纸黑字的材料摆在那里,像一堆日夜燃着的炭火,燎烤着他的灵魂,让他大汗淋漓,寝食无味。十五年来,因为国际工业园的污染,致使峡江下游青湖等五县市农牧渔业灾害频仍,总计经济损失高达几十个亿,恐怕已经超过了国际工业园利税的收入了。尤其严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县市地方病骤增,形成了几个癌症高发区,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这哪是什么工业园?简直是垃圾污水制造厂了。作为一个前峡江市委书记、现省委书记,他不能不一次次问自己:这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你钟明仁在各种不同的政治场合宣布代表人民利益的时候,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在做出这一重大决策时,是不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虑过利害得失?怎么就给人民造成这么一场严重的灾难?

不错,这里面有许许多多客观原因:受时代的局限,对环保问题认识不足,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当时来不及考虑环境保护,如此等等。可这些客观原因能成为你推脱责任的理由吗?你钟明仁是中共西川省委书记,是西川省二十一年改革开放的主帅之一,你必须对你的一切帅令负责!

问题的要害还不在于国际工业园决策的失误,一个帅令错了并不可怕,如果有一种健康的制约机制,如果有人能早一点站出来一声断喝,这种持续十五年的灾难性污染就会在早期得到遏止。可因为缺少这种机制,问题明明摆在那里,就是没人敢提!十五年来他听到的全是奉承的声音!连受害最严重的青湖市几届市委领导都在那里奉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下属干部没有责任心,还是他压得下属干部们不敢说话了?事情严重到如此程度不能说下属干部没有责任,可主要责任还是在他这个大老板啊!李东方出任峡江市委书记后三番五次向他反映过这个问题,他做了什么?竟然让李东方去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而且是读三遍,这种霸道已经是岂有此理了!

当然,公开提出这个问题的还有一个赵启功。赵启功和李东方当然不是一回事,这个人明显在打政治牌,你只要不触动他个人的政治利益,这种得罪你的话题他决不会提,在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之前,他赵副省长就没提过。如果王培松没有发现这位赵副省长的问题,赵启功就永远不会提。

自问一下,钟明仁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官僚主义者,李东方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尽管他不相信,心里也很反感,可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正视了这个问题,进行过一些调查了解。他向钱凡兴询问过好几次,还和钱凡兴一起到园区实地视察过,听过汇报,没想到听到看到的竟全是假话假相。从园区管委会、省市环保局,到钱凡兴这个市长都没和他说真话,都一口咬定是管理不严造成的!钱凡兴是怎么回事?他对他是那么信任,反复强调要实事求是,这个同志仍然不实事求是!

当钱凡兴的面孔反复出现在钟明仁面前的时候,没想到,钱凡兴竟又跑来汇报工作了。

那天的情形,钟明仁记得很清楚。他刚吃过晚饭,正要在秘书和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到东院林荫道散步,钱凡兴来了,是在楼梯口碰到的。他迟疑了一下,想放弃例行的散步,和钱凡兴好好谈一谈国际工业园的事,转而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便要钱凡兴陪他一同走走。这一走就是半小时,因为是在公共场所,身边时有医生护士和伤病员来来往往,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不便谈,他没问,钱凡兴也没说。钱凡兴仍像往常一样,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奉承谈了一下时代大道的进展情况,说是他和峡江的同志们正是用大老板当年干外环路的精神在干时代大道。如果是过去,他听了这种话心里会很高兴,这日却高兴不起来了,对钱凡兴本能地有所警觉,不过也没表现出来。

散步结束回到房间,没等钟明仁开口,钱凡兴便苦着脸,情绪激动地正式汇报起来,开口就说:“大老板,今天我不是来向你诉苦告状——我这个市长看来是干不下去了!”

钟明仁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和东方同志发生分歧了?慢慢说,不要这么情绪化。”

钱凡兴平静了一些:“东方同志逼我下**令关闭国际工业园,大老板,这事您知道么?!”

钟明仁怔了一下,本想就此展开话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这位市长同志今天想说什么?便摇摇头,指着堆满案头的污染资料,不动声色地道:“东方同志倒是陆续送了些材料过来,关园的事还没和我说。家国同志前几天也送了两本书来,一本是《大熊猫沉思录》,一本是《寂静的春天》,我正在看。不过,他们的心思我知道,贺家国就和我嘀咕过关园的事!”

钱凡兴窥测着钟明仁的表情,好像有点吃不准了:“大老板,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钟明仁皱起了眉头:“你不要管我是怎么想的,就说你是怎么想的,峡江市的市长是你!”

钱凡兴吞吞吐吐地说:“大老板,我的态度你知道,其实……其实一直很明确: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就是个监管问题,还到不了关园的地步,我看有些人是在拿国际工业园做……做文章哩!”

钟明仁哼了一声,赞同说:“你这话没说错,确实有人做文章,比如那位赵启功同志!”

钱凡兴以为自己把准了方向,胆子大了起来,话也说得露骨了:“省里有赵启功同志发难,我们市里就有李东方同志配合,真是紧锣密鼓哩!再加上一个贺家国,也跟在李东方后面上蹿下跳,搞得我一点正事干不了!”也许是摸不透钟明仁和贺家国的关系,又赔着小心补充了一句,“当然,家国年轻,缺少政治经验,难免会被李东方当枪使,大老板,你恐怕得和家国打个招呼。”

钟明仁沉默着,对面前这个市长已不仅仅是失望了,又多了层厌恶。

钱凡兴似乎也觉察出了点什么异样,目光虚怯地看了钟明仁一眼,不敢说下去了。

钟明仁却道:“哦,凡兴同志,你说,接着说,我听着呢!”

钱凡兴想了想,又鼓足勇气说了下去:“大老板,我知道你不喜欢下面的同志打小报告,我今天也真不是打李东方同志的小报告,实在是不得不说了:李东方这个同志在本质上是另一个赵启功,今天逼我下**令关园时,赵启功说不出的话他都说出来了!”

钟明仁注意地看着钱凡兴:“哦,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东方同志说了些什么?”

钱凡兴激动起来:“东方同志说你大老板不顾人民的死活,一手制造了十五年的污染!”

钟明仁神情骤变:这话太刺耳了,李东方怎么能这么说?怎么敢这么说?他什么时候不顾人民死活了?如果早知道国际工业园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污染,这个项目他十五年前根本不会拍板上!

然而,李东方会这么说吗?会在钱凡兴面前这么说吗?值得怀疑。退一步说,就算李东方说了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事实上他是一手制造了十五年的污染啊!怎么就容不得人家批评?

钟明仁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问钱凡兴:“凡兴同志,东方同志这话到底对不对?请你凭共产党人的党性和做人的良知回答我!”

钱凡兴近乎**地道:“当然不对,峡江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国际工业园是峡江也是我省的第一个成功的国际开发区,是您大老板一手抓起来的样板,不论是对峡江,还是对我省,贡献和影响都很大,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李东方、赵启功拿国际工业园做文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钟明仁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凡兴同志,这就是你凭党性和良知给我的回答?”

钱凡兴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头了:“大老板,我……我说的这都是实话!”

钟明仁终于勃然大怒了:“实话?钱凡兴同志,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你向我说过一句实话没有?!你只说我喜欢听的话——假话,空话,套话,屁话!今天又来察言观色了,是不是?!”

这强烈的反应出乎钱凡兴的意料,钱凡兴吓得脸都白了,一时间冷汗直冒,无言以对。

钟明仁抓起一沓资料,愤怒地在钱凡兴面前抖着:“你看看,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看!这上面血泪斑斑啊!这些血泪你钱凡兴当真没看到吗?你是既无党性,又无良知!你一次次在我面前说假话,当真是尊重我吗?不是!根本不是!你是陷我于不义,陷中共西川省委于不义!”越说越气,适时地想起了贺家国反映的那次“逼宫”,“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也顺便说一下: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你也给我来了这一手,对不对?明明知道交通厅和路桥公司向我讲了假话,根本没有十个亿的资金可投,四条街你照样敢拆!你是逼交通厅吗?你是逼我,套我,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幸亏家国同志把资金搞来了,否则是个什么局面?人家老百姓会指着四条拆掉的老街骂我祖宗八代!”

钱凡兴不停地抹着汗:“钟书记,这时代大道资金问题,我……我得解释一下,我……我当时没想这么多,真的。我……我觉得您是咱西川省的大老板,弄点钱总……总有办法……”

钟明仁讥讽道:“我有什么办法?逼我去刮地皮帮你创造政绩吗?!”

这时,窗外的夜空突然间格外地亮了起来,什么地方着火了,火势好像还不小。

钱凡兴愕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窗外看了看,可能意识到不妥,又不安地坐下了。

钟明仁背对着窗子,没有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继续批评钱凡兴说:“钱凡兴同志,你这次来,不是要摸我的态度吗?那么,现在我可以把态度告诉你了:回去以后,马上按李东方同志的要求开市长办公会,以**令的形式正式关闭国际工业园!事实证明,李东方和贺家国同志是对的,他们有党性,有良知,不唯上,只求实,和赵启功搞的政治讹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这个问题上,你钱凡兴又揣摩错了,我从来就没有认为李东方同志会参与赵启功的政治讹诈!”

钱凡兴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呆狗一般,连连点头应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急促刺耳。

钟明仁一边走过去接电话,一边说,态度多少有些缓和:“你这个同志头脑要清醒,不要一错再错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是赵启功搞了政治讹诈,赵启功的正确意见也要接受,不能因人废言!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这个省委书记也太没水平了,也该下台了!”

说到这里,钟明仁抓起了电话,一问,竟是李东方,竟是找钱凡兴的。

钟明仁随口问了句:“东方啊,找凡兴同志,怎么找到我这里了?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机?”

李东方说:“他的手机关了,来找你大老板告状,他敢开机吗?大老板,你请他接电话!”

钟明仁这才注意到窗外的火光,在把话筒递给钱凡兴之前,顺便问了李东方一句:“东方啊,我窗外一片火光,好像哪里失火了,火势看来不小——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李东方焦虑地说:“大老板,我就为这事找钱凡兴的!是罗马广场失火了,火势严重!今天一大早,峡江又被我们的国际工业园污染了,青湖市断水,钱凡兴昏了头,把我市的消防车全派到青湖市为居民送水了,连一台消防车也没留!大老板,你快让钱凡兴接电话!”

钟明仁大为震惊,握电话的手禁不住抖了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峡江在他眼皮底下又发生了一次严重污染,而且,在善后处理上又出现这么大的失误!更可气的是,直到这时候,钱凡兴竟还没向他透露这次污染的情况!他这么严厉地批评他,他竟然对这么严重的情况只字不提!

钱凡兴接电话时,钟明仁沉默着,思索着,在屋里踱着步。

待钱凡兴和李东方的通话一结束,钟明仁心头的怒火再一次爆发了:“钱凡兴同志,你不是说你这个市长干不下去吗?我看你这市长也真不应该再干下去了!你再干下去,只怕青湖市的老百姓还得喝污水,不知哪一天我们哪座广场大厦还要烧起来!现在火情紧急,我不和你多说了,如果你真有辞职的想法,可以向省委打报告,我个人决不挽留你!我过去是看错了人,现在看来,你这个同志本质上和赵启功没有什么不同,你们心里装的是你们自己,从来就没有人民!从来没有!”

面对着一个震怒中的省委书记,钱凡兴极其狼狈地结束了一次弄巧成拙的汇报。

钱凡兴走后,钟明仁坐立不安,让秘书一次次打电话,询问罗马广场的情况。

快十点时,李东方亲自把电话打过来了,汇报说,火灾后果很严重:八人丧生火海,三十余人受伤,其中还有两个来华旅游的国际友人。因消防车没能及时到位,大厦底层商场至五层几乎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估计不下于三千万,李东方在电话里连连检讨,说是自己工作没做好。

钟明仁听了汇报,心情极为沉重,过了好半天,才叹息着说:“东方同志,你不要说了,对此该负主要责任的是我啊,我准备尽快出院,筹备召开一个省委扩大会议,认真听一听同志们的批评意见!”停了一下,又吩咐说,“东方同志,请你好好准备一下,在会上做个重点发言,摊开来谈,我给你半天时间。”

李东方推辞道:“大老板,我还谈什么呀?该谈的过去不都和您谈过了吗?没这个必要嘛!”

钟明仁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看有这个必要!很有必要!过去我基本上没听进去,别的同志也没听到,你好好谈,就是前几个月你在峡江市委常委会上那个秘密报告的内容:一把手政治问题、政绩工程问题、决策用人民主化问题、实事求是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如何真正对我们的改革事业和我们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负责的问题!东方同志,请你一定不要顾及我和任何一个省委领导同志的面子,不管这个领导同志是谁!再这样讲面子,我们只怕连里子都要丢掉了!”

电话那边沉默着,长久的沉默……

钟明仁以为电话出了故障:“喂,喂,东方同志,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李东方熟悉的声音这才又清晰地响了起来,声音沉重而低缓,透着深深的敬意和真诚的感动:“大老板,如果……如果您一定坚持要这样做,那……那么我就按您的指示办!”

钟明仁说:“好,好,我坚持这样做,希望这次会议能成为我省党内民主的重要开端。”

放下电话后,钟明仁陷入了更深远的自责和自省中:改革开放搞了二十一年了,西川省和峡江市都发生了不亚于兄弟省市的历史性巨变,所以,成就谈得多了,问题谈得少了。现在看来,成就很大,问题不少啊,比如党内民主。党内民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件事上开始,变成了一种缺少内容的形式了?在西川省,在峡江市,还有多少类似国际工业园的隐患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啊,任何人都没理由再对它进行野蛮的蹂躏和掠夺了,这关系到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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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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