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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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晚上的棋居没摆成。
因为胤祥遣人来说心里不净,没心思下棋,自己出去转转,胤禛点了头,回去念了一回佛经,又用了点吃食,看他还没回来,才亲自踏马去找。
“四爷,十三爷跟您还真是无话不谈,怎么连心里静不静都跟您汇报……”五格仍随他去,适才听得有趣,没忍住问,他身份亲近些,有些话也并不犯忌讳,因此笑嘻嘻说了也无妨。
实际上五格到并不是非要被他看顾不可,人家做个浪荡公子便很是潇洒,不必跟着他受这风吹日晒的苦,不过胤禛经了一遭事,深深体会到荣宠未必长久,坎坷或出俊才的道理,虽与五格无甚情分,但好歹算是那拉氏娘家,与自己两世结发,又何必非等将来出了事让她面上不好看,还不如提前打磨打磨,指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毕竟,民间都知道,见舅如见娘,有时候外家如何干系巨大,就他雍邸而言,德妃那边自然指望不上,眼下能用的,也就是佟氏的隆科多,将来弘晖能指望的,抑或扯他后退的,也不过是五格了,就算为了儿子,也得好好调/教调/教。
“哼,那是,我有何事不可与你十三爷说,十三阿哥又有何事不可与吾言。”胤禛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与胤祥之互信互明,乃是多年无隙的岁月中打熬出来的,他深深地相信,胤祥对他不会有任何隐瞒,而他对胤祥,亦可托之腹心。
五格欣羡钦佩地听着,不再多嘴。
找到胤祥时,他正半躺在一个满布绿荫地小丘上喝酒,两肘撑在背后,抬头仰望晕黄的月光。
胤禛下马,打发走从人,闻着空气中混着酒酿的青草香味,再看着地上嘿嘿傻乐着冲他伸手的小子,不由也笑了,伸出手去,想拉他起来。两只温热地手掌相触,胤祥却骤然发力,胤禛一时不备,被他拽的朝前扑去,自己本能变换动作,再加上胤祥展臂一拦,却成了滚在地上。
正怒气冲冲要去收拾他,胤祥又指着他笑,胤禛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学他样子倚在草丘上。
草上露重,背心发凉,月光清冷,愈发带的草叶飒飒起来,这时节,竟是难得的舒爽,也难怪胤祥流连。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跟这儿赖着?”
氛围太好,两人竟有些舍不得开口,半晌躺的昏昏欲睡地雍王爷才想起为何而来。
“不过是想试试四哥会不会继续说‘身虽相隔数千里之外,神则如同一丈室之中’,每逢分别都得来这么几句,真是都会背了,上次你来信我还跟十四他们打赌呢,结果打开果然是‘如在眼前’,当真被我赢了不少东西。”
胤祥撤了胳膊肘,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十足地漫不经心。
“——你可不就是时时如在眼前么……”
“……四哥,这儿就咱二人,法不传六耳,你说说,当下是个什么世道?”胤祥许是醉了,面上看不出的醉罢了。
胤禛拨开他胡乱在自己身上拨弄的爪子,“还能是什么世道,承平之世呗。”
“哼哼,四哥又不实诚了……”刚被他说醉了的人声音却清冷无匹,只衬得那明月也更凉了些。
我如何不实诚?这可不得是天底下最实诚的不实诚么。
“嘿!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真好听啊,真好听……”
胤祥将酒瓶高高举起,倾注下来,晶莹琼浆宛若一道虹霓泄入他口中,四溅飞出的液体滴在胤禛手背上,竟冷的像冰。就算是寻常店铺的酒酿,也正该有这般浓郁的醇香,香味,总是好的。
“四哥闻着这酒如何?”瓶子轻晃。
胤禛竟然真的认真耸着鼻子嗅了嗅,才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其实还不是照样兑了水……”胤祥换了换胳膊,仍是抬头看着月亮,“可是老板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那就终归掺了水,即便千人万人说他是好的,也成不了真。”
“真的?”
“假的。”
胤祥哐当一声倒下去,砸在自己胳膊上,转过头,那双眼睛,寒星一般,像是亮的能流出水来。
半晌,又扭过头去,低低的叹息隔着夜色飘进胤禛的耳膜。
“我白天请了旨意,离开大队到外头走走,没按着规矩停在镇子里,却偏了几里路,进农家讨口水喝。”胤祥闭了眼,胤禛才恍然发觉一直以来记忆中的圆脸少年早已眉目如刻,“老婶子并几个儿女坐在炕上,指挥着最小的男孩儿给我盛了一碗水,我一看,竟是黄土之色,里头还上上下下飘着什么,勉强沾了沾唇,就打算泼了,那孩子却露出十分惋惜地神色,我便收手直接把碗递给他,他一下子十分欢喜地抱着喝了一大口又小心翼翼地倒回盆里。我问了他他们自己平日喝的是不是这样,他摇头,指给我看,我才知道刚才那碗水算是最能拿出手待客的……”
“那孩子一身的黑泥,只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和笑起来的一口黄牙看得清楚,肚子涨得圆滚滚的,四肢却瘦的柳枝一样。我以为他有六七岁,一问,竟然已经十一了……”胤祥说着,声音竟哽住了,又迅速平复下来,“不过也不奇怪,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掘来的野菜……”
胤禛转过身来,曲臂枕在脑下,凝眉倾听。
“对了,他们全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男人穿着出去了,其他人便只能坐在炕上了……”
“……”
胤禛无言以对,这样的国民,和这样的弟弟,他都只能选择缄默。
实际上,即便是雍正朝,乾隆朝,乃至后世的新朝,这样的生民境况都未曾断绝过。
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所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的大明,还是所谓“两个皓首君主前后承接”的“康乾盛世”,荣耀风光都是君主的,是权臣的,是朱衣紫绶、高冠博带的,是文采风流黄金屋颜如玉的,是那薄薄一沓苏印史书上斑斑墨迹的,是后世戏说歌舞争论演义里的,而不是百姓的,唯独不是百姓的。
……不过,熙朝大半百姓还是过得去的,偏巧叫胤祥遇上这些,也不知是好是坏?
胤祥将自己挪到兄长臂上,腾出两条手。他将左臂举在空中,借着月光指点那些云水斑斓,“好看吗?”
胤禛自解其意,不答。
“真好看啊……可我们平日里谁会觉得它好看?”胤祥痴迷一样盯着那流云般的经纬线条,“只不过是无数衣裳里的一种,一种里的一件……家里多到不会多看它一眼……”
“可还有人一家七口只有一条麻布裤子……”
胤祥狠狠地揪了一把地上的草茎,攥在手里使劲揉搓,“人家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得一国之恩养,举世之尊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胤禛扭过头来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悲色,“现在,你可信了我?”
“其实我早就信了……那年被你勒令亲自去探望被我们砸了的摊子老板,有一个大爷卖煎果子的,被我们踹翻的油锅烫伤了,在家动弹不了,那房子根本进不去,漏风漏雨又漏雪的,还不停的有老鼠窜来窜去……那几天他不能出去做生意,家里就没钱吃饭……若不是我们去看,只怕就得饿上好久……”
胤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手里的碎草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人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胤禛臂膀,寒星般的眸子燃起两簇熊熊烈火,“四哥,我,不要他们这样。”
“他们磕头顿首,那么驯服敬畏,又合该过这样的日子?我去,他们谁都不认识,没见过,却把家里最好的水最好的饭食端到我面前,这么好,这么好的百姓,不该这么过!那么好的孩子,却吃不饱,长不高,不该呀!”
“四哥……我想让他们过该过的日子!”
“……可这酒已经掺了水……”
“放在太阳底下,埋在大树底下,什么时候水分蒸干了,酒意醇透了,再打开,让你、让我、让所有人,全天下人都好好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好酒,厚烈纯浓、馥郁凌芳!”
胤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定定看着他,听这一番陈词,未置一言。
他盯着胤祥看了许久,久到胤祥感到些微窘迫的不安,面颊被酒色染得绯红,才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是狂。”
胤祥也就呵呵呵地乐了,仿佛一肚子的愤懑不平都被这么四个字化的干干净净。
那有什么办法,狂就狂罢,自小儿如此,也不是才狂了一天两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停了一天电,刚刚赶着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