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五十八 退隐者愁
阎秋海有杀神之名，在于他的“狠”。用他的话来说，“刑者，万世之刀剑也，生民之护盾也，不可以不察”。这份狠，不仅对于囚于监牢里的犯人，而且对待院中的下属，也十分不客气。他让那些负责防卫的甲士与潜藏在暗处的修士一排排地站好，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吃上了他愤怒的巴掌。
“瞧瞧你们，啊，一个二个不中用的东西！别人都摸到家里来啦！你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是刑部的伙食太好了，吃太饱犯困是吧？啊？进这院子前，那一个个的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哪儿哪儿的高手，我看哪，就是放屁！在值的甲卫，绕大京城拉练十圈！剩下的，你们这些高手，啊，本官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去给我查秋水无心的踪迹，顺便把白绫庄主要人物近几日的行踪全都给我汇报上来。别说本官没给你们机会，一帮酒囊饭袋！”
这群人左右脸尽皆红肿着，低头应答，而后快速四散，整个刑部大院瞬间便都忙碌起来。
秦二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一幕，很有意思，无论是秋水无心，还是阎秋海，都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性格，这让他觉得，这春日的暖阳晒起来竟格外舒坦。
介怀本也在敲着阎秋海阎大人的风姿，但回头一看，却发现秦二竟然在笑，温厚的，带着木头的清香般。那是全方位的，身心的放松，如果说初见时的秦二整个人都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话，此时的秦二，却已渐渐沉积下来。而也在这一刻，介怀眉毛一动，他感觉到四周的天地元气先是猛地扩散开去，停顿了半个呼吸之后，又剧烈地向秦二的体内汇聚。
噼里啪啦！
在凡人看不见的世界里，秦二的身体此时正电闪雷鸣，火花四溅。
介怀双掌合十，低眉顺目，心中也油然而生出一种喜悦。
秦施主这是，画皮境圆满了！由心境的变化带来修为上的精进，此乃上善之法，而他能恰巧观得此幕，对自己的修为也大有裨益。
“恭喜秦施主！”
待秦二再度睁眼时，介怀祝贺道。而旁边的阎秋海正不明所以，他正在思索这事儿该怎么道歉呢，毕竟公主那边也不好得罪，现在尸首和人都弄丢了……阎秋海是有些埋怨的，这修行中人的事，本就该仙掌司管，而现如今案件就发生在仙掌司大院内，可方晋北那个老狐狸却袖手旁观！
嗯？等等……
阎秋海眉毛一动，仙掌司可是当今圣皇的产业，方晋北所作所为都得符合圣皇的利益，那么……这刺杀之事……莫非？
他本想道歉说些什么，此时却紧紧地闭住嘴，垂首低眉。在京都地界混，对任何局势的变化都得十分敏锐，就如那翱翔九天的雄鹰，脚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落入眼中。
自醍醐状态中回过神来的秦二倒是没有注意到阎秋海的变化，此时，他正沉浸在境界突破带来的喜悦当中。
元气在体内更为粗壮！更为醇厚！
它们如同这世上最沁甜的甘泉，在他的血管脉络中汩汩流淌，提供着似无边际的浩瀚力量。
旁边急匆匆地经过一位小吏。
他看了一眼。
形随心动。
元气涌入体表，改变着他的样貌，转瞬间，他便成为了那位小吏的模样。
之后又试了身旁的介怀、垂手站立只盯着脚尖的阎秋海，那股兴奋劲过去，他不禁又有些感叹起来。这随心变化的能力，在这时代他暂时还没想出有什么大用，但在之前的那个时代，那就是无与伦比的金手指啊！毕竟……扫脸支付、扫脸进门、扫脸……最关键的是——做什么事都没人能够发现他！
感叹结束，他才眨眨眼，看了下垂首低眉的阎秋海。
“你来。”
转身踏步入正厅。
正厅内，秦二坐在椅子里，尚未发话，阎秋海便已上前迅速试了两人茶盏的温度，发现有些凉了，就低声训斥旁边的煮茶女一番，于是不多时，屋内又徐徐升起一弘茶香。之后，又让童仆去伙房拿了些自制的点心。
屋外的人忙忙碌碌，或是拿着书卷，一边翻看一边快步而行，或是几人迅速碰面，交头接耳几句，拍拍肩膀，就又四散。侧门方向不时有军马铁蹄之声响起，极速奔来，又极速而去。
他知道，他们是在调查秋水无心的踪迹。
“大人，品品茶，吃些点心吧？”
阎秋海打破了屋内有些沉闷的安静，秦二缓缓睁眼，方才他趁着这几分钟的空隙，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
“阎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他看着立在屋中，旁边有座位却不坐的阎秋海。
“您是正三品朝官，上可直达天听，下可俯察百姓，手握刑部大印，天下刑律诉讼之事尽归于身，听闻阎大人上任的这些年，抓住了不少大奸大恶之人，秦小厮这心里着实是钦佩。”
这一点，秦二倒是没有骗他，对于阎秋海这样的朝官，他确实是挺佩服的，虽然有些惧上威下，但毕竟能力很强，是个干实事儿的人。无论什么时代，肯为百姓办实事儿的人，他都尊敬。
“哪里哪里……”
阎秋海听得连连摆手，脸上却掩饰不住心中的笑意，虽然明白这是客套话、彩虹屁，但世人无不爱听夸赞的话，他阎秋海今年虽已四十有六了，依旧不能免俗。
“只是……秦仙官，此事在下办砸了，要打要罚，在下并无怨言，但……公主殿下那边?如今秋水无心现身，欲对殿下不利，说不得他还有同门帮手，秦仙官您现在又是独身一人……哦，这位小师傅，倒是差点儿把您给忘了，对不住……但即便是两个人，恐也捉襟见肘啊！不如这样，我院内有不少高手，可调出一批，大约十几二十人的样子，供秦仙官任意差遣，您看如何？”
“院内？高手？”秦二和介怀对视一眼。
不会是那些连人来到身边都发现不了的吧？
阎秋海看了看两人的表情，连忙摆手：
“当然不会是这些人，这些明面上的人，那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我可调拨给您的，是暗处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高手，若刑部大院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是他们出面。近日来，陇宣、江吴一带动荡不安，殿下身边有无太多修行高手随行，这就当是下官所做的补偿……”
秦二听后，却没有急着表态，反而应了之前阎秋海的话，开始尝起点心来。介怀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坐在那儿就像是根木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不吃东西，也不喝茶。
阎秋海本是满含期待地说完这句话，但一时间没有得到秦二的回应，心底便暗道糟糕。燕婧公主在朝中缺乏势力相助，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现如今，他这个刑部尚书之位，却已坐得不太安稳。得罪了太多人，好的、坏的，传闻并不假，这刑部大院常用重刑，但凡进来的，总得让他将自己这辈子的所有秘密全都说出才肯罢休，这样他阎秋海才能顺藤摸瓜，在短时间内破获多起大案。但凡事都有利有弊，平稳一些的话，他还能干个十来年就退隐，若不平稳，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位子下去了。
可无论是哪一种，对他阎秋海而言，都会是死路一条。没了朝廷的支撑，他无法抵挡那些蓄积起来了洪流，那些洪流，将摧枯拉朽，把他及他的妻儿老小一起送去陪葬。
毕竟，他是寒门出生，拼搏到如今这个地位，余力也已耗尽了，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即便没了官位，外人仍动它不得。
于是他便想着、试着，看能否搭上燕婧公主这条线，正所谓，锦上添花易得，雪中送炭可贵，如今趁燕婧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助其一臂之力，他日或可获得难以想象的回报。
富贵险中求，而在京都，更是步步凶险。
但秦二长时间的沉默，却让他心里打起鼓来。诚然，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未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呈上来的档案说此子才十五六岁，机缘巧合下加入千机府，距今也不过才一年。一年，呵，能学到多少东西？就敢来京都混，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不，可以说是狂妄。
后来，他想到这人年纪轻轻，竟然能和白绫庄的首徒对阵而不败，甚至几乎差点儿就杀死对方，就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起这个年轻人。再说了，他还曾对自己说，他是公主府放在仙掌司内的暗探，就更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而现在，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全都被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给看破了。
一时有些发慌。
“呃……仙官？仙官可是累了？要不，我叫几个长得漂亮的侍女来替您按摩按摩？”
阎秋海试探着问道。
秦二抿着嘴笑，放下茶盏。“越来越过分了啊阎大人，还使美人计。你所说之言，我会考虑，回去后也会转告殿下，但……你知道，做决定的人，不是我。”
这样说着，院外忽就喧闹起来，仿佛霎时间聚集了许多人，叽叽喳喳、嗡嗡嗡嗡，就像是突然开了一扇门，而门内就是热闹的菜市场一般。
众人不明所以，连差人去问，但没过多久，便听得院外响起一声嘹亮的询问。
“千机府秦仙官秦二可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