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风 第二章 景舜(下)
“法度不适宜自然要改,朝臣不清明自然要换,若固守旧制就能安享千年哪还有那么多前朝旧代呢?”上官涵随意地耸耸肩。
闻听这话,上官湄拿着书卷的手突然停住,随口附和道:
“改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贤者以枉求直嘛,伊尹为了激浊扬清还五次去见夏桀和商汤呢。为了光明坦途,实现大业,走一段幽暗的路又算得了什么?”上官涵调皮地眨眨眼,双指在案上点了几处,“秦灭楚,楚复灭秦。以史为镜,这轮回是不是也蛮有趣的?”
上官湄紧锁眉头陷入了沉默,上官涵的话总让她心中没来由地不安。她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轮回么?可就算秦最终败在楚人手中,此“楚”已非彼“楚”,最终同样灰飞烟灭,就算自立又有什么用呢?给后人留下一些谈资么?
——若有机会回头看看,其实每个人都会发现这世上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改变本身。
书房里虽然烧着火盆,但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上官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握了握双手。
“长姐,不说这个了。”上官涵歪头想了想,“不如我们来联诗吧?好久没有拜读你的诗了。”
“你有兴致?”上官湄笑道。
“兴致随时都可以有,况且有长姐这样的大才女在,弟弟当然要时刻准备着。我想就用‘秋’为主题,长姐以为如何?”
上官湄转过身盯着上官涵,目光敏锐,“如今春日将至,万物亟待复苏,涵儿怎么想到这般凄凉的字眼了?”
“虽是万物复苏,但长姐心里可有一丝暖意?”上官涵收起了之前的神采飞扬,轻轻拉住她的手,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母后薨逝,弟弟与长姐一样伤心,长姐这几个月来话少了许多。若你一直把所有情绪都憋在心里,反而对身体有损,让母后如何安心?长姐当日的教导言犹在耳,万事积压,必有爆发之日。若真有病痛的一日,我倒尚可,你让济弟弟如何自处?他年幼失母,怎可再受惊吓?不如今日弟弟陪你把心中之痛落在纸上,都写出来就好了。长姐意下如何?”
上官湄愣住,复含了浅浅的笑,心中暖意渐浓。纵然上天让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母后,但身边终究还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弟弟,进可谈天说地,退可舞文弄墨,不得不说亦是人生大幸。
“我就知道你小子意在沛公。也罢,”上官湄拍拍上官涵的肩膀,“母后一去我也许久不碰诗文,今日你我姐弟便切磋切磋,随意发挥,看看弟弟这作诗的功夫见不见长。”
二人在桌上备好笔墨,准备停当后,上官湄道:“既然是你出的题,便由你先开始吧。你说,我来写。”
上官涵略略思考了一下,便开口道:“秋风秋雨秋节过,”
“凄风苦雨,难逢佳节。起笔连写三秋,非君子所为。涵儿,你这是根本不打算给我留退路啊。”上官湄提笔在纸上写下诗句,在后面续道,“玉笛夜夜秋纱落。缃榭不识到明年,”
“笛透窗纱都难再续,姐姐这联法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上官涵想了想,接道,“秋心难分寒烟漠。憔悴花笑憔悴人,”
“人到憔悴不忍闻。”上官湄余光瞥着窗外未发的春景,念道,“秋华不与春相似,”
上官涵正想着如何扭转这一系列由“凄风苦雨”带来的颓势,身后便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灞桥观火追月身。”
姐弟二人回头看去,见金炜和高乾立在门口。金炜身体一向畏寒,披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高乾一身禁军巡防的装扮,倒是为这单调冷清的书房增添了一丝烟火气。而此刻,上官湄并未留意二人的装束和表情,满脑子都是和上官涵斗诗,她一边在纸上疾书一边忍不住笑:“有金大人与高中尉,看来今天这悲秋又要多点意思了。”她指下轻弹,“高中尉,翻得好,不妨说下去。”
高乾一愣,刚刚的句子本是他脱口而出的,并未精心雕琢,上官湄这几句话下来反倒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心中默念着上官湄和上官涵的前句,停了片刻方张口道:“骥子龙文风间走,”
过于晦涩,不是联诗的联法。上官湄摇了摇头,也不点破,蘸了蘸墨汁提笔写道:“葳蕤冷火不眠休。”
上官涵接道:“江东雁阵不解语,”
“羁旅欲行忆无由。十年难偿红豆苦,”
“又是旅人,又是相思,高中尉先前还壮志满怀,怎的涵儿一句‘难解语’就又让你回到小儿女情态了?”上官湄抬眼瞥了一下高乾,落笔飞快,“愿寄一人心不古。空山不透晓天机,”
这便是借用上官涵所居之处“空山堂”的典故了,上官涵会意,随口接道:“禾黍离离赢万户。”
若说才思敏捷又行事默契,恐怕当世也找不出几对像他们姐弟俩这样的。眼见上官涵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上官湄也顾不得写,抢在他前面道:“别是五湖云间梦,”
上官涵嗤笑一声,悠悠接道:“野敔孤筝暮冥冥。”
上官湄彻底直起腰来,瞪着上官涵道:“若得阶前半枝柳,宁教天下草无情。”
“这句好!”上官涵忍不住称赞,“只是不知姐姐真到得了‘半枝柳’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天下草’的感受。”他抱臂大笑道,“且听我的:九天行囊朱瞳碎,”
“三秋词笔木叶添。”
“小儿昔日弄莲子,”
“入夜高悬北风年。”
姐弟二人一来一往毫不相让,竟似武场上高手过招一般,高乾和金炜看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上官涵这会正词穷,见上官湄又要开口忙拦住她,向一旁的高乾扬了扬下巴,“金大人是不擅作诗,长姐倒是也给高中尉留一句吧。”
高乾在旁已准备了许久,听上官涵叫他后立刻拱了拱手,朗声道:“吴钩月下万里尘,”
“赤子长恨长门深。”上官湄将笔掷在一旁,“罢了罢了,涵儿和高中尉句句铿锵,我是顶不住了。秋情寂寥,可不是让我们这么翻案的,再作就偏得太多了,也有负戏作的本意。涵儿,你来结了吧。”
上官涵点点头,提笔蘸墨,洋洋洒洒道:“由来长安人间事,卧雪不向寒山吟。”
“好!”上官湄击掌称赞,重新取了一张纸誊抄了刚刚几人的诗作,又通读了几遍,毫不掩饰地笑道,“终究是本公主作得不好了。涵儿长进不小,看来今天的确是有备而来;高中尉是真比往日进益得多,令人刮目相看。”
“臣不敢,公主谬赞了。臣武人出身,诗作自然不能与公主与殿下相比。”言罢,高乾又与金炜一起向上官湄和上官涵恭恭敬敬地行礼,“公主万安,殿下万安。”
“高中尉谦虚了。”上官湄坐下喝了一口茶,抬手示意他们免礼,“只是我们说好的写秋景,怎么你一加进来反成了这般壮志豪情,当真出人意料。”
“这有何妨?”上官涵斜靠在案旁,开怀笑道,“梦得先生还曾妄言‘秋日胜春朝’呢,作诗本就不用拘泥于前人规定的条条框框,能不负此刻快意就好。若让我评今日过招,当有‘落笔飞花倾霄汉,方寸锦绣作人间’之誉。”他话锋一转,向高乾道,“不过,高中尉若是按这个速度进步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和长姐可就比不过你了。”
高乾被这么一夸赞突然有些不自在,上官湄却不以为意,只向他二人笑问道:“金夫人可好?几位姐姐可好?”
“多谢公主关心,”金炜再次行礼回道,“家中一切都好。”
“每次都听你说这些,不好也得好了。这又没有父皇,何必总说这些不自在的场面话呢。”上官湄笑着摇摇头,“对了,金大人,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到这来了?”
见她终于切入了正题,金炜目光闪烁了一下,半晌方吞吞吐吐道:“臣……与高中尉偶遇,路过书房,见公主与殿下都在,理应前来问安。”
“现在大鄢休朝,按例官员不得入宫。”上官涵直起腰,收起了方才的嬉笑,表情愈发严肃起来,“而且高中尉今日应在城中巡防,我倒是很好奇你二人究竟是如何路过这里的?”
“这……”金炜的额上隐隐渗出了汗珠,他左顾右盼,犹豫着该怎么回话。
“金大人,”上官涵坐回椅子上,“你已经越了规矩,但既然已经来了,有话不妨直说。我与姐姐都喜欢说话爽利的人,你这般不肯开口,想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金炜慌乱地低下头,不安地捻着袖子。高乾看了看上官湄,又看了看金炜,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
“回公主、殿下,臣与金大人前来……确有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