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巴山行
从枳西往巴阳,可泛舟溯枳江往上,也可沿巴山麓走。枳江水水缓浪平,士人或察民情水利,或泛舟煮茶多择水路;枳西渔人自然也是多择水路去巴阳贩卖。至于旱道,鲜有人问津,大概只有带刀官人与枳西大户一年半载来回一趟。巴阳路远,巴山草深,有豺狼虎豹出没,更有强人匪首隐匿,周遭各地,深受其害。
秦淮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抚额,权衡利弊。他的眉头轻皱,他的两指轻捻,百石米易食,斗米事难做。
巴阳地偏,巴山害久,无论是豺狼虎豹还是匪祸强人都扎根已久,每一任巴阳大夫都信誓旦旦,最终缄口不提。日覃之虎,更是其中的大祸害。
《巴阳志》记载:
日覃氏有子,浣衣遭虎舐。巴阳大夫募乡邻,欲剿大虫,未果。逾十岁,复见大虫,负一稚子,赤足裸身,竟言兽语。时人曰:日覃之虎。
“公子,该启程了。”乔叔微微颔首。
“乔叔,你总说枳地并无悍勇之辈,这日覃之虎,算得上否?”秦淮放下《巴阳志》,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离奇,不过他倒是好奇这个日覃氏又与枳国当今太傅日覃伯贤有何关系。
乔叔咧咧嘴,想开口,却又闭嘴不言。
“但说无妨。”秦淮左看右看,总觉得乔叔有些反常,扭扭捏捏。
“公子,有剑陵缪斯勇乎?若非公子相助,昨日我招架不住,”乔叔掸了掸肩膀上的蛾子,撇撇嘴,“日覃之虎这厮,不过是言语造势,水得很。”
“水得很?”秦淮扶额苦笑,“乔叔,你不是常说枳地酒苦,怎么连枳地土语都学会了?”
乔叔难得脸红,他本就是红脸,不易察觉,讪笑着掩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酒肆学了一两句枳地土语,但这并不妨碍他用雅言和官话戏弄抄着鄙俗土语的酒徒。
乔叔见秦淮不搭理他,觉得是被看轻了,于是拍着胸膛承诺:“公子,那我就去会一会日覃之虎。反正也要离开枳地了,公子以后不许以身犯险。”
他的语气倒像是长辈教诲,让轻笑的秦淮收了心,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音还在那娃娃家。”乔叔又说。
“此去凶险,我怕缪斯再来,过几日你再来顺道接他,”秦淮远眺着雾蒙蒙的巴山,回头问,“赵里正与邵氏可准备妥当?”
“妥,正外头侯着。”乔叔托着一口刀,起身开门。
孟先生不告而辞,身为一地里正,知晓学塾利害,不敢荒废,又不放心托人,只得亲自去巴阳请一位先生回来。正巧邵氏要去巴阳贩卖布匹,三方人越好同行,往旱道去巴阳。
连同家丁奴役,约四十号人,倒也不惧寻常野兽强人。但赵伯焘仍旧卜了一挂,这才舒了口气,烧香祭拜了亡父,这才在家丁催促中匆忙出发。
被秦淮称作音的稚子乐得待在枳西,毕竟巴阳早有练剑晚有念书。他和珏混熟了,到了夜间也拉不走。秦淮心软,便由着他,两个娃娃睡觉也挨着。
一行三方四十余人约定在青枫浦汇合,打头的是四匹瘦马,四位家丁腰挎宽刃刀,在前头探路;中间是七辆牛车,四辆载着布匹,三辆载着谷物,十来个家丁跟着牛车,默然不语;牛车后面跟着五匹马,秦淮领先,乔叔落后半个马身同他说话,邵仲贵与赵伯焘齐头,一个闷头不语一个四下环顾;最后跟着的是一匹枣红高头大马,俊朗非凡,马主人是邵氏雇来的游侠,姓氏不详,邵仲贵称呼为桃花农,仪表不凡,只是麻衣邋遢了些,血腥味偏重;尾上便是余下的家丁仆役,有的挎刀,有的持戈,有的拿棒,最为奇特者是一个英气少年,扛着竹竿,一丈有余,吊着队尾。
“绕过这个梁子,再往前两里地就是下坝,眼神尖点。”桃花农驭马上前,又折回来,朗声喝道。
“秦大夫,这下坝有一窝匪人。”赵伯焘补充道。秦淮点点头,没多过问,倒是乔叔撇撇嘴,抱着剑假寐。
“好剑。”桃花农赞叹了一声,没了下文。乔叔眯眼瞅了一眼,继续补觉。
探路的四匹马步子慢了下来,等牛车跟上了才慢悠悠领路。先前闹腾的车队规矩了许多,再也不敢懒散,稍有风声便作抽刀状,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算是有惊无险,匪人大概是忌惮,只露了几个头,并没有现身。赵伯焘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掏出汗帕,频频揩汗。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黑了,走快些,到中坝准备过夜,”桃花农显然很经验十足,大声吩咐。
“桃花,就是夜里,随处找个地儿照样过,何必赶到中坝?老子喝多了酒,乏了。”乔叔看不惯这个白面侠客的做派,大声嚷道。
秦淮也没有阻拦,一会儿望山,一会儿看水,山水之乐,正是文人所好。
桃花农没有纠正这个略带戏弄的称呼,只是漫不经心说:“你若乏了,那便歇着,好歹相遇一场,明早我回来替你收尸。”
乔叔瞪着一双牛眼,鼻翼大张,呼出好大一股气,就要拔剑。秦淮这才收心,按住乔叔,又向桃花农赔罪:“先生莫要恼火,伤了人就不好办了。”
桃花农有深意地看了秦淮一眼,骑着马上前。
小小闹剧,正好解闷,本来被下坝强人匪气压抑的车队又闹腾起来,但步子不敢怠慢,太阳已经悬在山头了。
偶尔有山鸟林鹿,也不敢打扰到车队,远远避开。至于豺狼虎豹,没见着影。那个扛着竹竿的少年,依旧吊在队尾,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无知者无畏,有年长的丁士出于好心,催促他快点,那少年仍旧我行我素。
太阳渐渐隐下山头,余晖一寸寸消散,车队打上火把,宛如一条火龙缓缓行进。所幸黑压压的林子终于到头了,不远就是中坝。
太阳彻底隐下山时,属于凡人的白天彻底归于寂寥,巴山喧闹起来,辨得清的有晚归的鸟鸣啾啾,有迷途的鹿鸣呦呦,也有望月的狼嚎嗷呜,摄人的虎啸嗷嗷。至于辨不清的,占了十之八九,除了飞禽走兽,大概还有山精野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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